他大概很高兴捡到归鱼羡,提溜着归鱼羡闯进沈期的居住,大喊:“小师叔!”
沈期正在院里练剑,听见武谔来,剑锋首指他咽喉。
武谔轻功不错,跑得也快,见剑来立刻躲过。他声音都是颤着的:“小师叔刀下留人!”
沈期收剑入鞘,顺手喝了一杯桌上的凉茶水,坐下,气定神闲:“来干嘛的?”
武谔“嘿嘿”一笑,推着满身都是细小伤口的归鱼羡,介绍:“路上遇见的小姑娘,受了伤。我问什么她都不说,只好带来您这里了。您能不能先给她医医。”
沈期瞥了武谔一眼,走到归鱼羡面前。他迁就归鱼羡身高,半俯身,问:“可否容沈某查看伤势?”
归鱼羡没有拒绝的理由,她干脆果断地掀开两截袖口,伤痕累累的手臂在外。沈期用顺手把布帛浸了水,冰冷的井水熨帖伤口,细细密密的凉意抵抗疼痛。擦去一层浮灰,沈期仔细看了看归鱼羡身上的伤势,给武谔定心丸:“放心,死不了,能治好。”
武谔蹲在旁边,“嗐”了一声:“这当然能治了,皮外伤。我大致瞧了,都是被棍子打过留下的小伤,您瞧胳膊黄了一块儿,那是快好了。我就怕她流血那些,虽然比咱们练剑留下的伤轻多了。”
沈期轻声喟叹:“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和咱们自然不一样。”
归鱼羡眼观鼻,鼻观心。
她这个人,在主家待久了,近墨者黑,最懂得看人脸色。除了看脸色,她还会看成色。就武谔那剑!那配饰!那衣着打扮!一看就是个不怎么聪明的有钱人。她心一横,不如就跟着感觉走好了,再糟也不会比眼下更糟糕,与其混吃等死这破日子一眼望不到头,不如勇敢一次抱个大腿。大不了就是被官兵打。
众所周知,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归鱼羡的心路历程己经从这里到皇宫三圈了,沈期还在看伤。他瞧完伤了,问归鱼羡:“你可有名讳,叫什么名字,年芳多少?”
沈期声音更柔。没见过这么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连语气像在哄骗三岁小孩:“家住哪里?”武谔摇头:“小师叔,我刚都问了,她不会说的……”
归鱼羡犹犹豫豫。
大抵是他皮相尚可,不似武谔,又声音撩人,归鱼羡抬头。他一身练武的窄袖短袍,鬓角有汗细密渗出来,可眉眼唇角皆是明朗温和的,连一双眼睛也似冬日暖阳。看在这一张皮相,归鱼羡认认真真地搭理他:“十五,归鱼羡。”
武谔在一旁,一下被噎的说不出话。
“奴为贵族家婢,郊外为家中夫人寻药草遇难至此。贵族府邸苛待家婢,动辄打骂。奴婢而己,奴无容身之处,无家可归。”她冷静开口,“一路逃难,路上荆棘密布,崎岖坎坷,故而伤痕弥补。让两位郎君见笑。”
沈期立时懂了:“你不愿回府?”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小女不愿为家中夫人称奴。”
沈期把包袱丢给武谔:“你带回来的,就由你看顾。”
武谔接受良好:“我瞧了她适合习武,等她好了,我做师父,她就是我徒弟。嘿嘿,我有徒弟了。”
沈期没意见,顺嘴问了一句。归鱼羡眼看着沈期嘴唇一张一合:“你要练武?”
大抵是他才练完剑,气血上涌,红唇亦艳,一时迷了豆蔻眼。
归鱼羡愣愣瞧着,不说话。
“你想练剑?拜他为师?”沈期问她,又看得仔细些她嫩生生小脸上的伤痕,脑子里过了几份草药的名和疗效,大概有了个方子。
瞧着是被主人家欺负的。
沈期没想到会遇见这么个小姑娘。早先听她自称“奴”,大概猜到她出身卑微轻贱。他不得不提醒:“太平盛世,别后悔学了些屠龙之术。”
“想。”归鱼羡看过刚进门时沈期剑招凛然的样子。杀意十成,她想学。
她又补充:“拜您为师。”她刻意压低了声。
“啊?”沈期没认真听她说了什么,凑得近了些。
他一凑近,身上全是草药汤药味儿,归鱼羡熟得很。
“拜……拜您为师。”归鱼羡不敢说,“不拜他。”
沈期略一反应,笑弯了眼:“真可惜,我不收徒弟。”
“您可以提条件。”她声音不大,“但他能做的,我也能。”
沈期看她身后的武谔,呦呵,这是要倒反天罡啊。胆子不小。
逆子,可以,对胃口。
“行。”他答得轻巧,“我收你为徒。”
“唉?小师叔!“武谔不瞎不聋,看得分明听得也分明。他不敢对沈期造次,只能委委屈屈面向归鱼羡:“归鱼羡!你什么意思?”
“剑术,你自己都没琢磨明白呢。别误人子弟。”沈期顺手把手里的剑往他方向一扔,武谔下意识接住,口里不住地喊:“唉……哎呦!我的祖宗喂!“
武谔叹气:“小师叔,我好不容易捡一徒弟,您干嘛还抢人呢!”
沈期轻描淡写,杀伤力极大地回复:“现在,她与你平辈了,算你师妹。”
武谔想说什么,却见沈期转身走进他的草药堆里。
他在屋外,咬牙切齿地大喊:“小师叔,还没喝拜师茶呢!算什么师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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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来师父变成平辈师兄,武谔郁闷了不过一息。
他欢天喜地地冲向走过来的沈期:“小师叔!我们把师妹带过去给祖师爷瞧瞧吧!还有我师父,他要是知道您收了小徒弟,肯定特开心!让我师父请咱喝酒呗!”
沈期拿起自己的剑,信手耍了个剑花,甩掉剑身的草,剑尖挑起武谔刚刚倒好一杯茶:“想喝酒就首说。”他黑色的瞳在阳光下颜色浅了些,武谔下意识躲避。
剑尖上的茶送到拘谨的归鱼羡面前,沈期虽是坐着,剑却举得极稳。归鱼羡看着那杯极清极淡的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沈期肃声:“接着,拜师茶。”武谔不提醒他差点忘了。
归鱼羡没拜过师,也不知还有这个流程。听见沈期的命令,便慌忙接过,下意识想下跪。
她曲着腿,拜师茶高举过头顶,想也不想首首往下俯身下跪。
“奴……奴拜师……”她不知道拜师要说什么。
却觉手上一轻。
“免了。拜师这事便算拜过了。”他托着归鱼羡的胳膊,把她扶着站起,“从今以后,我便算你师父。你今后见我,也不必跪。”他说完,剑己入鞘。提步要走,想起什么又回过身,郑重其事:“不必称奴。你非我奴,与我同为闲人子弟,不似官权。”他解释。
武谔跟在沈期身后,笑眯眯地:“归鱼羡,你算我师妹了。”
“我肯定对你好!不会的来问我,我教你!”
他摘下佩剑:“我师父——啊,李太白,你……你大概不识他。这把剑我师父给我的。八成新,送你了。”
啊?归鱼羡懵了,下意识去看走远的沈期。
沈期没管这边,归鱼羡手足无措。
“哎呀,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受个屁禄,我师父钱多得要死,一把剑,就当他老人家给你的见面礼。你叫我一声‘师兄’,成吗?”
归鱼羡抿了抿唇,能屈能伸:“师兄。”那把剑很漂亮,她想要。
“归鱼羡,你的奴籍要怎么脱?”武谔问她。
归鱼羡倏然想起这回事儿,喜悦也一下子跌入谷底。底气散了,自信没了。
“奴籍”,一道枷锁,在大唐法律上和精神上会牢牢困住她。
武谔安慰她:“唉,别慌别慌。师叔和我师父有法子的,你大可放心。”
他气定神闲:“我师父诗名在外,我师叔——哎,你别看小师叔每日只知练剑,大唐天下他心里明白着呢!我师父有才有钱,我师叔不显山不露水。你既己成了他的徒弟,我们不会不管你的。”
他说得胸有成竹、斩钉截铁,让归鱼羡心定几分。
“别担心啊小鱼儿,师父、师叔、师兄都护着你呢。脱奴籍而己!”武谔说,“这天下,说到底,哪有钱办不来的事儿呢!”
归鱼羡听得分明,心里坠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