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空千鹤幻成影。
归鱼羡提着一筐柿子,在朱漆铜门和沈期辞别。沈期双手插兜,送她至门口。
胡同巷子里静悄悄的,停着一辆自行车。
“沈老师。”她停下来转身和沈期对视一瞬,拎着柿子笑眼粲然。“嗯?”沈期撩起眉眼看她。“祝您也万事如意,事事顺遂。”
“好,谢谢。”他笑起来,灿烂如阳,让人心安。归鱼羡没敢面对他,转身走了。
“归鱼羡。”他一开口,就让归鱼羡心尖一颤。
她一下子转身,风吹得她头发一乱,她拂开头发去看沈期。
沈期看向门内,又抬头,他告诉她:“沈叙秋特别喜欢你。”过了几秒,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沈叙秋跑出来,挥着小手:“小鱼姐姐再见。”
归鱼羡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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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踏着秋风落叶走到巷子口,听见枯叶黄叶掉到地上的声音,簌簌的。归鱼羡回头时,只见朱门紧闭,锁住一个孤者的心。“再见。”她在心里,又和他说了一声再见。归鱼羡把所有的不甘转化成对他的祝福。
她的不甘变成于心不忍。只想他好,他顺遂、他平安、他喜乐、他幸福。沈期,你要好好的。
沈期。再见。
从此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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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彼岸萧瑟守来处,我于柿叶正红等霜秋。
一身风雨,满身秋絮,零零落落,思念成晚,秋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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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还是回了终南山,似她自己所说的,终南别业,相忘于江湖。“行到水穷处,生看云起时。”山川寂静,此生寥落。
古武、江湖,依旧在。只是不再似百年前那样刀光剑影,竹林侠客。
我不明白归鱼羡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大宗师,是江湖,是秋意,还是沈期。
终南山的小剑阁摇摇欲坠,百年老屋,尘泥渗漉,每泽下注。那时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归鱼羡早先就修葺了这小剑阁,使不上漏。
如今这小剑阁大概正是日照正好,室始洞然。家书满架,冥然兀坐,万籁有声。
归鱼羡的剑阁子,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更有柿子树参天高立。每至秋,便有红叶漫庭,藏蕤生光,郁郁耀庭,秋意盛浓。庭阶寂寂,夕光半墙。
有这样大的一棵树,春绿秋红,恰在金风细细,叶叶红柿坠。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人烟寒橘柚,秋色老红柿。
这终南剑阁内的江湖侠意,是否会有几分沈期样子。我以为她的退隐只是累了去歇歇,可我那时还不懂的,是归鱼羡未说的“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归鱼羡的剑阁里没有一池荷。
她当年路过苏杭,见一池残荷,便忆起邬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侧身娇卧在石凳上,吩咐沈期:“沈期,这残荷可别让人给我拔了。”沈期笑得温和,却宠溺地应:“好。“
邬秋便叹一声,吟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归鱼羡不似邬秋才情万丈,她只觉从未见过有女子留住枯荷,吟叹:“留得枯荷听雨声。”明明几个朝代都过去了。她见残荷,便忆邬秋。
铜荷受秋雨,一点荷叶一点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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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再回终南山那日,我没有去,是温长安送的行。
温长安眼见她过唐宋,捱元明,历清民,熬到了二十一世纪。她是最了解归鱼羡的人。岁月长得似银河,不见古人,不见来者。
归鱼羡赶往终南山时换了一件衣裳,是她在宋朝东京州桥东街再遇沈期时穿过的。霞色衣衫,似柿叶红裳,美得恍眼。
奇巧的是,那日也飘了秋雨,更冷,更凉——只是归鱼羡不需要沈期为她撑伞了。
温长安在红叶深深处撑一把白底印花的竹伞静候归鱼羡。花是彼岸花,似在昭示什么命运。归鱼羡见她,愣了一瞬,莞尔道:“温长老。”
温长安再见她时,归鱼羡像是真真正正地寂静下来,笑得恬淡却又萧索。这样的归鱼羡不再执拗地留在人间等沈期一缕残魂。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笑得让温长安心口都涩了一下。温长安微微别过脸,眨去泪意。“归鱼羡……”她很久没这样喊她了。
归鱼羡登时就红了眼眶,她捏紧了竹伞的伞把,似许许多多年前应过她那样,用鼻音回应:“嗯?”
温长安心疼地看着她,伸手给她往耳后别住一缕散发。她难得这样。
温长安声音都压着苦意。她说:“沈期要是知道你为他死了三次,该有多心疼啊。”
归鱼羡忍不住。她翻涌着情绪,那么委屈,那么无奈地和温长安笑着哭:“温长老……”她笑比哭还难看,“是我不要他了。”
沈期是人间的沈期。
他活在了城市里。和他的“秋塘渡”一起——归鱼羡把“秋塘渡”切切实实还给他了。他有他的西合院,一棵柿子树,一池残荷。
他是邬秋的沈期。
他是沈叙秋的沈期。
却唯独不属于归鱼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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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灯花,棋未收。
枕上十年事,彼岸百年秋,
醉酒归梦三更后,红叶飘更愁。
红楼暗扣胭脂土,
魂断悲细雨,
无端暗恨生,
离上心上秋,
都到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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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判词:
期有归鱼羡,
一生误终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