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鱼羡剑意未成,平日里除了比划比划也没什么能精进的,沈期为了磨她,便把琴棋书画茶什么能教的都教了。
每每归鱼羡凭几学书、问古事,他有问必答。
书画于归鱼羡尚且陌生,她幼时虽常见家中小姐、尊夫人、账房先生写写字、绣绣花、算算盘,却未见人一笔一画地写什么字,画什么空谷幽兰。沈期知晓习书的女子本就少,教起她来就更加用心。从笔画到用墨,从色彩到用笔,从构图到俯仰视角,无一不仔细。终南剑阁的小轩里满架书籍,更有棋盘、古琴。
常在柿叶初长或嫩绿或粉红时,听见他训归鱼羡:“写字不要往回画。”树叶往下掉时,又或者是:“毛笔字横平竖首,不要用笔画笔锋。”
他不凶,但归鱼羡大概有几分怵他。每次他还没说什么,光是叹口气都能归鱼羡抖出一条毛毛虫来。
“我很凶?”他虚心求教。归鱼羡眨眨眼,歪了歪头:“不啊。”“你很怕我?”归鱼羡“哈哈”干笑两声,不看他继续练字。她练的是正楷的字临的是正楷的帖。临得久了,未有骨相也有皮相,至少属于不算泯然大众的字。
写字是为了建骨,下棋是为了平怀,画是为了立野。至于琴和茶,归鱼羡不大爱学。剑骨实为稀有,大概是用琴心和茶艺的才华换的。
至于下棋,沈期只能扶额笑叹:“归鱼羡,不是在棋盘上画方就是围棋的。”她的棋艺时好时坏,有时可以吃掉他一个宫,有时可以让自己死相极惨。归鱼羡每每和他下棋都撑着脑袋要睡不睡,却又不知会在哪个间隙会有突如其来、出人意料的一击,让他的白子儿溃不成军。
沈期叩叩棋盘:“归鱼羡,马上你就输了。”
归鱼羡懒洋洋的用鼻子哼出一个“嗯”,在阳光普照的和煦时光里,摇摇晃晃身子,颤颤巍巍的用食指和中指拈出一颗子儿。还没等她把那棋子放到棋盘的纵横交错间,黑子儿就从指甲上滑走,咕噜噜弹得老远。
归鱼羡先看沈期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也不会说她,这才心虚地从地上把黑子儿捡起来,放到棋盘上,然后抢在沈期前面说:“哎呀,我又输了。”
沈期能说什么,他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反问归鱼羡:“你也知道又输了啊。”
归鱼羡默不作声地把凌乱的战局收好,轻声问:“还要再来一局吗?我……我去练字,成吗?”和沈期下棋,比要了归鱼羡的命还难受,每次都输,下得没意思。
沈期斜睨她一眼,语气倒是温柔:“不如我们去练练琴,或者沏壶茶也行。”
归鱼羡瞬时蔫了:“再来一局吧。”她说完这话幽怨地看一眼棋篓,又幽怨地看一眼他。沈期都能看见归鱼羡头上的狐狸尖尖耳朵耷拉下来。
终究是不急于一日,棋魂棋魄融于剑意不是易事。反正来日方长,慢慢来吧。“罢了,明儿中秋,我们今日去长安,好吗?”他松了口,问归鱼羡意见。
归鱼羡一瞬间眼里冒光,首点头:“好!”小狐狸尖尖耳朵又束起来了。
长安的中秋己经许久未见,他们自终南策马半日赶至长安城内,本就是为了寻乐,却没想到遇见了武谔。武谔尚未出师,常随李白左右。遇见武谔,大概也可见李太白了。
李太白今日没喝酒,手里悠着钱袋于满大街闲逛。旁人瞧他锦衣华服,都晓得是个富贵公子哥,那些小摊贩们巴不得这位有钱的逍遥客光临本家,做尽散财童子。“你们放心,我又不傻,肯定不会让自己委屈。”他招呼着沈期和归鱼羡,“来坐啊,吃点好的,师伯今儿开宴,金樽、清酒、玉箸、珍馐,人、食、酒、景、境——今儿可全齐了啊!”不会让自己委屈的李太白诚然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不了自己。
“师兄……”沈期无奈,“不差你这一顿。”
李太白睨他一眼:“我知道你有钱,就是想和你们聚聚。沈期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咱俩多久没见了。和我吃顿饭耽误你俩出去玩吗?”沈期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这一场宴会在曲江边,只有西个人,乐得清净自在。只是苦了归鱼羡。
李太白对她正学着棋道一事极感兴趣,信手一指厅内矮几:“那成,咱俩来两局?”为了宽慰归鱼羡,李太白指着沈期笑:“放心,我棋艺不及你师父,你大胆下!”
归鱼羡哪儿敢“大胆下”。迫于师道威严,乖巧落子——不出意料输得惨不忍睹。
大概是被欺负得有些惨,归鱼羡下棋下得呆若木鸡,不发一言。沈期看不下去,偷偷用法诀暗中传音,指挥归鱼羡。李太白不动声色地看归鱼羡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他。虽然是不忍心拆穿,也只是重咳两声,隐晦地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待那棋局毕,李太白扬眉问:“小鱼儿的剑如今练到什么地步了?师伯给你试试?”沈期拦他:“小鱼儿剑骨未成,你别伤了她。”天哪!刚比完棋还比剑,他都替人窒息。
李太白懒得理他:“我就问问……你这么护着呢!”“我就这一个徒弟,剑骨得天独厚,放哪不得供着。你别祸害她。”“放心,我比你还疼她呢。”
嬉笑一阵,武谔拽着归鱼羡吃秋团:“你肯定没吃过,小师妹咱们一起去尝尝!”
待茶厅只余李太白和沈期,他提着壶问李太白:“碧涧明月?”李白靠躺在榻上拖着声:“莲芯苦茶——”
沈期把倒扣的茶杯翻正,一边倒一边笑:“师兄懂我。”
“得了吧你!天天喝这么苦的茶,苦死你!碧涧明月一钱千金,买不起啊买不起。”
师兄弟间插科打诨过去,李太白问他:“归鱼羡这孩子怎么样?”沈期:“挺好的。”
他看着青瓷杯里的莲芯慢慢浮起又慢慢沉下去,清茶涩香。
归鱼羡在他面前自然是乖巧活泼的样子,可在他不在归鱼羡面前时,她是她,别人是别人。她可以撑一把竹伞在烟雨濛濛里看檐雨打石板,砸得石砾穿出一个坑;她也可以面无表情眼都不眨地把断骨敷上草药,把错位的关节接回去;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字、画画:写江湖,写“三千裘马赴苍野,江寒戎衣不沾尘”;画高山,画流水,她画得得意忘形、极富神韵,意境空远而辽阔,孤傲绝尘——谁也进不去她的世界,她似乎本来就傲然于物,更是局外人。
沈期忆起他在无间瞥见的一双无悲无喜、睥睨万物的眼睛。他摇头:“剑骨卓绝。”
李太白点点头,而后又抬首问:“你要教她剑法?”
“教不得?”
“怎的教不得?终南剑法,你确定要传给她?”
沈期默丁默,把杯子里的余茶喝下去。牙齿咬断莲芯,苦味漫延舌苔。缓了缓,他一边续茶一边说:“三年。”
“我给了她三年时间,若她修得了剑道我就教她剑法。”李太白沉吟:“三年?三年时间够吗?”沈期说:“够了。”
“你倒是对她寄予厚望。”
沈期悠哉悠哉地转着茶杯,去看窗牖外的一挹江水。那江水远吞天光,粼粼当日,倒是有几分归鱼羡笔下画中的江景的样子。他勾唇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