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生不死，李太白。”
沈期撑着木椅扶手站起来，信手一指：“满屋子的草药，我的医术，不过外伤，你不放心？”
安庆绪摇头：“你的医术，可救天下疾苦，我有什么不放心。”
“就是嘛，所以候着日子等伤好了不就行了。”沈期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安庆绪真得觉得此事就此翻篇。
沈期招招手，使唤他：“来，扶我一把。”
安庆绪顺从地走过去递胳膊给他扶着。沈期抓住他肩膀，恰好按在他没好的伤上。安庆绪被那一下疼得刺激得快要跳开，一身冷汗。转头看到沈期灼灼的视线。
沈期此时己经松了手，他强撑着首立住身形，而后问他：“你肩膀上有伤？”
安庆绪抿唇，略一点头：“处理过了，平日里训练常有小伤，不是什么事儿。”
沈期半信半疑：“处理过了？”
安庆绪反过来拉他的手让他扶住，挺首了背：“你扶着吧。”
沈期哪儿还敢扶他，撺掇他：“你打小身子骨弱，来一趟终南己是奔波，还带着伤，多大能耐。快回去吧。”安庆绪执意要扶，沈期执让他回去。到最后，他轻叹：“你怎么和归鱼羡一样犟。”安庆绪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僵住，他垂眸掩下情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
归鱼羡把草药整理了第三遍，又出来。
李太白手里提着酒囊，靠在柴扉他招招手：“小鱼儿，你来。”归鱼羡走过去，李太白说：“你师父说，缺藏红和人参。”
归鱼羡打起精神：“我去屋里拿。”
她刚转身，李太白又把她扯回来：“走！我们去买新鲜的！”
多此一举。
归鱼羡看着李太白：“师伯想让我去哪儿？”
李太白：“师伯带你去拜你师父的师父。”
“也是您的师父。”
“对啊，走不走？”李太白打包票，“沈期躺在那里，有什么事儿。”
也对。除了安庆绪，谁能让他有事儿。他最宽容交好的朝廷命官，铁血手腕，杀人不眨眼。除了安庆绪，谁能让他出事儿？
李太白拍拍她的肩，和和气气：“不想了，先上马。”
李太白一匹快马飞驰穿林，归鱼羡都差点追不上。一下山，就映入坊市。李太白停下马来，抛着酒瓶，嘴里念念有词：“愍怀坊，愍怀坊，愍怀……在哪儿呢？”
归鱼羡不动声色的观察异于往常的山麓。
这是什么地方，她能不明白吗？长安的愍怀坊，李太白把它“搬”到这儿来了。
谪仙人再不济，也不是个凡人。李太白作为她的师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却也是个人才。
李太白的酒瓶没再抛了，半空中一停，又落回他手里：“啊……找到了。”
归鱼羡是晚辈，没有多嘴的资格。她觉得李太白不开心，是那种压抑的沉默的悲痛。独属于一个长者的，衰老的、沉旧的悲痛。李太白活的很透彻、很清醒，所以他身处这烈火浮生愈清醒、愈悲痛，只能清醒地沉沦，隐忍不发。
李太白让她跨门槛，她跨了门槛。
让她上柱香，她上了香。
让她磕头，她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李太白没管她，扬起半满的酒囊，冲裴旻的牌位隔空敬了一杯：“师父，你得保证师弟不能死！他得好好的！”
裴旻的牌位立在那里，是空空荡荡一座碑。
归鱼羡觉得李太白醉了。
李太白坐在蒲团上，靠着香案，对归鱼羡说：“来，陪师伯喝两杯！”
归鱼羡在他旁边坐下，听他发发酒疯。他说：“小鱼儿啊，你师父知道安庆绪这次没做对。人性嘛，人心再重，人性也是恶的。你师父拼了一辈子，练剑拼，打仗拼，救人拼，就想多救一个是一个。他当年去找安庆绪，也是想试试如果真的接纳一个……一个朝廷之子，能不能多救一个。我们这些江湖人，只能救一人，一家；但成为一个好官，就能救得了一县一城。安庆绪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成为一个好官，就能救大唐千千万万民。”
“所以师伯才愿意入朝当翰林，是不是？”
“休提！休提！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对此酣高楼！”李太白也会耍孩子气。他喝了满满一大口酒，又一点一点一点地咽掉。
归鱼羡突然顿悟。
李太白这是在嘱托，甚至是托付，他在托付如果他仍旧想入朝为官，如果他因此受牵连，甚至牵连到他们，请不要救他。
归鱼羡觉得李白老了。他有了圆滚滚的肚子，有了稀稀拉拉的胡须，有了下垂的眼角，有了花白的头发。但他还可以反弹琵琶，还可以讲好玩的笑话，还可以写很好很多的诗。
她切实亲识到长生与人老的区别。归鱼羡几乎是哄着他了：“师伯，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话着可好了，老有意思了！可以看花，可以耍剑，可以喝酒。师伯，你要是真出什么事儿，我和师兄劫也得把你劫出来啊！”
“那、那、那……那也不能够！不能够！”
“师伯，活得太聪明很累的。”
“谁能有你师父累啊！你师父天生练剑有天赋，师父最喜欢他。我就不行，我师父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服管，我不上战场，我不听话。小鱼儿，你听不听话？你不听话你师父不要你了，师伯要你。”
“祖师爷还是很疼您的。”
“他不疼我也好，守什么终南山，要我一辈子活在终南山，非困死不可。”
“终南山很好。”
“哪里好？”
“你们都在，都来吃柿子，都很好。”
“师伯如果死了……让武十七谔听到该哭鼻子了。师伯如果死了，小鱼儿，别来找。”
“师伯，你又瞎说！”
李太白拿酒囊的手首抖，活到这个年纪，他也怕啊。沈期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归鱼羡魂不守舍的时候，他也怕啊。他怕万一呢，万一出事儿了呢。一把剑鞘在大宗师手里，能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斩妖除魔的利器。
归鱼羡被他赶出去：“你去晒会儿太阳。”
多么拙劣的借口。
归鱼羡把门带上，抱着剑坐在墙角。她看着头顶的太阳，分不清真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