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西载,秋风乍起,七月既望。
安禄山带着他的儿子,从契丹,到奚,源源不断的胜仗的消息入京,源源不断向云南输送俘虏兵力。这样一瞧,唐军常打胜仗。
安庆绪带着功勋和满身的伤归京。中军追随安禄山班师回朝,安庆绪早他一步。他应付完那些封赏和官场里的阿谀奉承,假笑得脸都要笑烂了。当官挺荣耀的,可那些勾心半解烦又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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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终南山就令人向往多了。终南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沈期曾说秋有刑官之家,于时为月;又兵象也,于行用金。秋景而伤当杀,肃杀之气适合练剑。“秋塘渡”恰需要在这样的季节里用大宗师的血献祭供奉。供奉后的剑锐意十足,血光隐除,这把剑在归鱼羡手里挥出了花。
安庆绪站在归鱼羡身后,看着她屈肘伸臂,长刺短格。
像是为了故意吸引她注意力,他也拔出剑,铮然一声,压着归鱼羡尚未施展的剑意。
归鱼羡的剑不比沈期端得稳,和他过招倒也够了。
安庆绪端着架子,冷睨那挥出的一招一式。却在下一刻,剑意奔驰,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太快了,虽力气尚小,但胜在快而不乱。如今她可以把剑舞得出神入化,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
“好,我认输。”他极会审时度势,眼见着归鱼羡拿捏住了分寸、力道,便在原地调笑着讨饶。
红衣墨发的女侠收了剑,眼神漠然。她抬眼间,杏眼熠熠却未分他半分眼眸,匆匆行了一个纠不出错的作揖礼:“安大人。”转身便掠过了他走到沈期身边。
沈期在阳光下专注地晒着虫草,归鱼羡行至他身旁,动作娴熟地帮衬。安庆绪轻嗤一声自己讨了个没趣,又眼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待客之道。
“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咕哝一声,扯断了脚下的青草,“冷漠无情沈约回。”
沈期恰在此时往安庆绪的方向看了一眼,阳光有些大,他半眯着眼,偏头一笑。归鱼羡也抬眼看向他,没笑,却带着几分探究。
安庆绪几分不自在,话都无序起来:“沈约回,真是个,和他徒弟,不好相与……”
“安庆绪!”沈期手上拈着草药,隔着几颗桂树远远地喊他,“要尝尝吗?”似是他也觉得有些离谱,和归鱼羡相视一笑,更有些止不住。于是那师徒二人笑得明晃晃。安庆绪在远远的桂树后,远远地看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明媚的人明媚地笑。
他愣愣地看着,那阳光洒不到他半点。他在远远处,恰一阵清风扰人思绪纷飞。
“来了。”
他走近师徒二人,站在阳光下。
“沈约回……”安庆绪张口要说话。
“尝尝?”沈期笑着递过去,“三七,活血化瘀的;蒲公英,清热解毒。”他一手一个。
“那个呢?怪好闻的。”安庆绪没选,首指归鱼羡手边的萝筐。沈期无奈,放回竹编筐里。归鱼羡“啊”了一声,眉梢带着点小得意,“金银花呗。师父给我种的,晒干了泡茶喝。”言下之意:安将军可别觊觎。
安庆绪也笑,问归鱼羡:“怎的我吃不得?”
归鱼羡没看他,用手抄了抄干香的金银花,带着笑意:“我可没说。”沈期侧眸看她带笑的面庞,碎发扫面。他们师徒二人之间自有一种和谐,旁人融不进去的。
安庆绪心下一沉。
也许是这一方洞天里,院景安宁,藤蔓攀援枝干,残蝉嘶哑,秋蝉扰乱心安。安庆绪自己伸手挑了蒲公英:“吃点清热解毒的。”
“沈约回,你这草药卖吗?”他故意打岔。
“卖啊。”沈期老神在在地回。
“怎么卖?”
“一钱十两,白银,买吗?”他扯着闲。归鱼羡在一旁有些憋笑,眼眸亮晶晶的,没想到沈期这样坑钱。
“买啊。”
“真买?”这和抢钱没什么区别。
“真买。”
“不讲价?”
“不讲……还是讲一下价吧。沈约回,你比贪官污吏还会吞银子!”
沈期靠着放着草药的一格格木架,低低浅浅地笑起来:“你要做冤大头我可拦不得。”
安庆绪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笑意:“你真是天地第一宗师,坑人宗师。”
“哎,可别要不起。”
“要、不、起。”安庆绪一字一顿地回。
“啧。”沈期止了话头,转身去拿空的药碾,“贫嘴不如干活。”他径首走到屋里,专注去煎药。堂堂安将军躲在这终南山一隅被使唤着碾药,倒也乐得自在。
归鱼羡立在高高低低的架子间挑挑拣拣晒筐中的杂药或是石砾。
一方庭院,一人煎药,一人挑药,一人碾药。自在默契间,时光仿佛停滞。
等到安庆绪碾了两捆草药的量,便不再卖苦力,转头去看那屋里煎着药的人。
归鱼羡掂了掂手里的萝筐,语气淡淡的:“别看了。安小将军这跌打损伤,刀枪剑眼的伤药都是师父亲自看着煎的,药效奇佳。他一刻不曾离开药炉过。此时大概正有些困倦,左右还没到时辰……”
一想起这个,归鱼羡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年纪,尽操些没用的闲心。”
安庆绪目光灼灼盯着归鱼羡,语气里藏着些许晦暗情绪:“心疼他啊?”
归鱼羡微微睁大眼睛。见归鱼羡瞪他,才又改口:“我关心关心我的药。”他觉得没话说,便静静看着归鱼羡认真分拣。
她认真专注把萝筐垒成一层层的样子,像门前花溪,可以缓缓沁人心脾。安庆绪不敢打扰这样一幅画。有时他们目光短暂接触一下,没等他露出一个笑来,归鱼羡便早己把头转过去,情绪淡淡的。
一点都不像见到沈期的样子。
他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不大的小藤椅上,见头顶柿叶红硕,光泽亮人。终南山好就好在:此中玄妙,青山有思,羡有秋鹤,碧宵忘机。何时何人才可能思无邪,忘无机?
他身在朝堂,就没有这样机会的可能了。短暂思绪里,他还是忍不住用目光追寻归鱼羡。“归鱼羡,你在这终南山,是不是极自在?”
归鱼羡停了动作,不知看向何方的什么风景,停顿了一两秒才回答他:“是。”她没有半分不平。
“真好啊。”他也跟着喟叹。
归鱼羡转过来看他,大概是日影夕照光芒尤盛,她用手遮了遮阳光。
在这样的西目相对里,仿佛周遭安静。
归鱼羡往前走了两步,距离安庆绪来愈近,而后止步。她身子隐在阴凉里,便放下了了遮阳的手。安庆绪看着她,下意识屏息。
“你是安大人。”她说的很慢,“朝廷中人,位高权重。”
“嗯。”他不置可否。
“我在长安城里做了十五年奴,遇见终南,脱了奴籍。”她一边说一边在安庆绪对面坐下,用肘托着腮,边思索边同他剖白:“我在长安城里学了十五年的道理,是所谓活着,比天地还长久地求活。而我活着,是为了大彻头悟自己究竟是谁,这是命,也是一个瞬间。哪怕山穷水尽,我倾极无奈耗尽一生。从前我以为事在人为,却在一次次失望里事与愿违。也许哪天我就原谅了世俗待我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