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人,这世间的人,没有谁是这样,没有谁不是这样。”
等到秋花打霜雁南行,叶黄雪纷纷;等到长安的终南层林尽染。
——那一天是苦难,是光明,我们都不知道。
“可是,安大人,师父说过的道之所在,我道心光明,金刚可破,樊笼何拦我。虽千万人吾住矣。”
她不怕他,认真而又热烈的眼神让安庆绪心口本来潮湿的木材又冒起了烟。安庆绪听见归鱼羡说:“安庆绪,你看我在这终南,春采桃花,夏挖柴胡,秋摘红柿,冬拴干柴——人间待我不薄了。”
安庆绪被她的话仿若炸在原地,怔怔地发愣。归鱼羡:“师父常说的,今也该听到。”
“愿你有图南之心,当立鸿鹄之志,骑快意骏马踏平川。”她那样诚挚,打动人心。
安庆绪阖了双眼,以手掩面,声音也闷闷的:“归鱼羡啊……”
“你知道吗?我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不被接受的那个。”他怆然。
归鱼羡的话带了点笑:“所以你觉得我们像?”
“不是。”他看着归鱼羡。
他总觉得,他、他们该是一样的,贫瘠而荒凉的一生,斑驳岁月,锈迹斑斑。像是被虫蛀得可怜的枯木枝干。一念成山,一念成海,山海难平。
难平山海里,他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好的人,能遇见都是天大的福分。”他难以抑制的嫉妒起这终南归意,剑阁凛然。
他心里像有野兽撕扯,发了疯地妒忌起沈期。偏偏她遇见了沈期,所以才成就了这样好的归鱼羡。
可他的遗憾恰恰就在于,混沌不堪的安庆绪没有遇见一个正当好的、属于他的、完整属于他的归鱼羡。
-
“安大人?”
安庆绪兀自笑笑,看着这一方弥漫草药香的小院。他高歌:“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那一刻是他的意气功名,得之坦然,极乐之宴,掩盖住混沌不堪。
安庆绪,终究不是终南的安庆绪。
我悲我生,泛泛于时。
因为有了太多次的误解和百口莫辩,于是在所有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必然。
——因为他是安庆绪,因为他是安禄山的儿子,因为他居庙堂之高,因为他要做有能力的人,因为他不可以在安禄山的一众儿子里泯然众人。
他有图南之心,鸿鹄之志,难怀快意踏平川。
-
这一次,归鱼羡终于没有像从前那样对他带着怨。
许是因为沈期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许是因为这些年他的偿还归鱼羡都看得到,许是因为沈期同归鱼羡说过什么好话。也许是因为归鱼羡觉得他真可怜啊。
归鱼羡的怜悯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不需要任何一个人怜悯。
从前他以为他与归鱼羡总有和解的一刻。
你真以为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从来都是我竭泽而渔,势在必得。
他让归鱼羡看到他最阴暗的一面,他在游刃有余地卖惨,然后他把这黑暗的口子撕裂得更彻底一些,乞求地告诉她,威胁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能不能不要听别人说。”“归鱼羡,不要听说我,用你的眼睛看。”
他曾经逼迫她看过他的不堪,又妄图留住她。他用自己的可怜换得她怜悯半刻,告诉她:你看,我就是这样的。所以请你怜悯我,救赎我。留在我身边。只差最后一步,他告诉归鱼羡:我这样是因为你、为了你。他可以用负罪感、责任感让归鱼羡陪着他。他可以说:“归鱼羡,你太天真。”
一步步,他有办法竭泽而渔。
到那个时候,归鱼羡会可怜他。会陪着他、会离开终南山。每一步,他都算好了。
长安羡终南。
这终南的归鱼羡不该被困在安庆绪手里。
他以后,会很少来终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