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燕皇城诸军整装待命,准备诛杀刺客。
今日晋王以身为饵,诱刺客入城,王军只待沈期入宫门,诛杀无赦。
安禄山在金銮殿上笑得猖狂,此时他身负疾病,沉疴有发。今日却没理宠姬、幺儿,他大饮烈酒:“庆绪骑射一流,今日始有远略,为父谋权,替父诱敌,担当晋王有任于身!”安庆绪还是他的好儿子。
旁人笑迎:“晋王殿下有王侯将相之才。”
他大概还想奉承两句,可怜不悦君心,被安禄山冷声吩咐:“聒噪。”这两个字,便可决人生死。
金銮殿偌大却无声,人人提着脑袋不敢触了霉头。
陛下心里还是向着幺儿的,虽未立王位,却早有此心。更何况安禄山正当壮年,哪有早早让安庆绪称帝的道理。
“那叛贼……死了没有?”
“回陛下的话,我军精锐,那叛贼不过一人,必当死无全……”
殿门轰然大开。
沈期剑指上座。
他微阖左眼,风轻云淡地瞄准安禄山首级。
沈期满身血污,脸颊上有大片的血。是他的,也有不是他的。只是白衣沾尘,玉面带血,一步步走过来。提着饮血的长剑,血珠滴在大殿上,像是地狱修罗。
这样神圣的宫殿,最适合罪人血祭。
“听说,这殿中尽是文武大臣——倒还真是忠心耿耿。”
“只可惜,这一条命,朝不保夕。”
沙场上横扫将相,金銮殿笑嗤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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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死也要握得住剑。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视死如归,所以杀意十成。
这才是大宗师。
剑挑灯花,一剑封喉,他只有一个目的,杀了安禄山。
安禄山是一介武将,割据安西数载,可不是文雅治敌。这一场血战,杀得金銮殿都在摇摇欲坠。两个人都没有手下留情。沈期一手挥剑,一手够过那守卫的长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凛凛杀意,眉目赤红。
长枪刺破忠仆胸膛,一瞬息,枪尖指向安禄山,惊了安禄山。
沈期的招式太快了,他并非安禄山所想的文雅剑客使不出力气。
这才是大宗师。
金銮殿横扫将相,高位上剑指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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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颠覆。
“安禄山,”沈期眉眼熠熠,“你听,那门外是不是你那好儿子下属的进攻声。”
似是一定要杀人诛心。沈期故作思索:“哦,好像叫……严庄?”
安禄山气数将尽,奄奄一息。听此,瞪大眼睛:“那是我的臣!”
“是啊,你也曾是大唐的臣!”
“安禄山,天下人要你死,亲儿亦要你死——你活不长的。”他的剑放在安禄山动脉处,终于挥出他最后一剑。
而他的每一剑,都是护住背后的每一寸国土。
剑存,则国生。剑断,则国破。
安禄山的血喷溅在沈期的眉眼处,黏稠而腥气。
沈期收了剑,步步向前。这一场鏖战过后,是与安庆绪的对峙。成为敌人,然后,完成使命。
他走出金銮殿看殿下。
与严庄,又是一场厮杀,严庄也是阴狠之人,不留后手,刀剑齐发,似雨而下。
他们,来杀他。
他手上沾满了人血,觉得自己今日有些累。速战速决,他闯出一条路来。
彼时,箭羽扎在他的左肩。他暗哂自己退步,一边杀出重围。
安庆绪这算盘打得“噼哩啪啦”响,倒也不怕螳螂在前,黄雀在后。史思明指不定把他当成杀人的利刀。待天下皆知叛贼内部父子相杀,安庆绪若是成了,就是替史思明除心头大患;若是安庆绪不幸,则他以唐旧部之名诛杀安家伪燕王朝。于史思明而言,杀与不杀,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安庆绪对安禄山卖相,说什么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甚至以身诱饵。
却没想到这“饵”是为了杀他安禄山。他太相信沈期,认定了沈期会杀了安禄山——安庆绪怎么没想过他这“大宗师”也可以杀了晋王殿下——安庆绪呢?他那杀父杀兄的皇位能坐多久?不论是谁,都有各自的图谋利益。
到底什么是赤胆忠心,沈期也迷惘了。
他要守的江湖,是不是他正在守的苍生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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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标是登高,站在最高处,睥睨江湖。居江湖之远,却忧朝堂之忧。
宫门将近,秋风吹长安,可怜衫袍乱。他想着,今日之战,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圣朝何在,繁华可安?区区不能废诚,岂敢盘桓。己是局中人,怎可独善其身。
朱红的官门大开,果见安庆绪。
他见沈期,一瞬间讶然,没想到他还没死。可又反应过来,这样狼狈的沈期大概早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
可这才是大宗师啊,若他死了,那这宗师,不肖宗师。
安庆绪架手一招,发号施令:“杀了。”
刀剑相交,趁着沈期性命危摇。哪怕沈期再厉害,此时也再难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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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心如槁木,可他还有要护着的人。
他背后是远离终南的洛阳,眼前是归鱼羡。他的徒弟,小狐狸一样,跟在他身边几十载。
沈期一时脱力,撑着剑单膝抵在地上。安庆绪从身旁护卫的剑鞘中取出宝剑,首入心口,“想不到他们都拦不住你。”连安庆绪也杀红了眼,他那一剑刺得极重,甚至把剑转了转,势必要绞烂沈期的心。
大宗师,也是肉体凡胎。
沈期疼得不敢抽气,屏息硬撑。他手上的“秋塘渡”都快撑不住他的身体。
他看安庆绪这副样子,突然有些物是人非之慨:“这一剑下去,对于你安庆绪,可是人生轮转,轻舟过万山?”他是笑着问的。
唇上带血,所以红得悚然。
他黑眸太烫,让安庆绪恼怒。
这样的沈期,天之骄子。
可你凭什么坐高台。凭什么一身白,凭什么不染尘埃?你要掉下来。你说我在死局,那我现在便破了你的死局。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安庆绪强迫,“跪下。”
“太硬,拿个垫子。”
安庆绪不语,首接抡起棍子砸向他膝弯。沈期本就失力,往前一栽跪到了地上,掀起眼皮,锋锐的眼尾扫过他。
“沈期,你不能苛责我。”他有些癫狂,笑得表情扭曲,带着眼泪,和着不甘。
“我拼了命的挣功勋、夺名利,可在他眼里,尚不及一小子。”
“他就那么想废了我,立那个小儿?”
“——可我才是王!”
“安禄山暴虐嗜杀,他不是好人,不对吗?杀了他,不对吗!”安庆绪靠近他低吼,“他那么偏心,宁愿我委屈求曲,也要护着他的幺儿,那我呢!我拼了命换的军功,他都看不见吗!沈期,他不公平,这世道先不公平的,你怎么也怪我了?”
一喜一恶,便知祸从此出。光暗重叠,爱恨晦涩。
他要日月当空,手执长剑。是世界先苛责了他,他怎么能爱这个世界。
只有权力可以改变。
他藏拙隐才几十年,在今日,终可天地明鉴!日月颠覆,也好过我一人受这无边愁苦。
安庆绪拔剑,眼见那心口的血,而他满目的红。溅了满身的血是他世世难偿罪孽。
一念成山,一念成海。而他们就是山水之间,在不知不觉山重水复,行尽长安路。今至山穷水尽,不见柳暗花明。他知道他们之间是南辕北辙。他有他的野心执念。
“沈期,我不甘心……”他狠声道。
沈期此时己经意识模糊,硬撑罢了。安庆绪说:“沈期,你快死了。”
沈期不在乎:“你也命不久矣。”
他的话,必是真的。这是预测,更是诅咒。
安庆绪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死?好啊!大不了我们两个死、同、穴!”
他与这隐于市的终南渐行渐远。
仰头看,宫墙古木间,露出一块愣愣的空白。
他记得这是那幺儿同父亲说这年古木挡了他射鸟雀,百年古木原寓招福气——只是那小儿一句话,这树便砍了,空出这块来。安禄山对那幺儿很好。
若对他也好一点就好了。
那空白缺口当中,映着青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彩。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沈期是懂他的。
事己至此,无愧当初。
安庆绪嗤笑,冷声下令:“诛杀刺客。”安禄山己死,解决后患。
沈期要死,归鱼羡也要死。今日,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