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期感知得到每一根神经都在疼,他也感知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但他不能慌。当疼痛到麻木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去做最后一件事。把秋塘渡从自己的身体剥离出来,他动用法术,将剑送过去。归鱼羡得了剑,几招逃脱,失去桎梏。他们配合默契,归鱼羡一剑扫过去,划了安庆绪的脖子,动脉乍破,归鱼羡满身是血,气势盛得骇人。
她说:“你还是小瞧了我。”
安庆绪被一剑封喉,按理,应当死的彻底。
可历史护他,尚未得死。
归鱼羡攥紧手里的剑,回头看一眼沈期。他从容而又冷静的态度让秋日凝滞,人心安定。似是在开玩笑,平淡如水的一句:“传你衣钵。”
没了“秋塘渡”做疵佑,下一霎,秋日红光,他魂飞魄散。
像是一场天地异象,红光转舞。
沈期撑不住。
大宗师沈期,传宗师之位于弟子归鱼羡。
至少,完完全全有了“秋塘渡”的归鱼羡,安庆绪不是对手。
至少,他在这伪燕皇城取了叛军军命,军命己定,叛军必散。他可保大唐绵延一百五十年。
至少,国家统一,山河无恙,社会稳定,江湖安宁,人间无患,百姓寻常。
至少,他还有他的赤胆忠心。
他有图南之心,鸿鹄之忘。可惜,欲骑快京骏马踏平川,岂可得乎!
彼有盛年,今朝难在。
他护住了想护的天下。
沈期,你行在世上,要有你的侠气剑意、宗师江湖。
无我之境,眠于长泽。
一阵秋风急走,卷起落叶似锋,刺破苍穹红日,冲散魂魄之生。
大宗师的宿命,是归于天地。所有的命数,终期于尽。
消弥天地,融于风声草木。可怜青山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虚无之间,己为陈迹,悲欣交集,成全大义。
“归鱼羡,传你衣钵,你就是成为大宗师了。”
-
天宝十六载,沈期坠于彼岸长泽。
彼岸之神温长安于忘川彼岸相迎。
她风轻云淡地吩咐:“大宗师等神佑轮回吧。”总归是神,有什么好怕的。
沈期顿了顿,作揖拜礼同温长安道:“我把大宗师传给别人了。”
温长安倏地顿住,色厉声急:“授神职?”彼岸之神压着暗火。
“是。”
“沈期,你好大的能耐!”
“人间正是乱世,需要大宗师做中流砥柱,暗稳江湖。”他不卑不亢,清越的声音回答,“大宗师,不能断。”
“那你以身延国呢?保唐一百五十年国运,取叛军军命。如今殉身援职天罚下来你撑得住吗!”
温长安知道难改宿命,她道:“值得吗?后悔吗?”
“无悔。”
温长安不再勉强。她轻叩桌面,撑肘思忖,而后问:“你的弟子,名唤——归鱼羡?”
沈期此时才从坚毅中幡然变得痛苦,他垂着眼睫,看不清隐在暗处的神色,所以掩去了一击即溃的脆弱。
他紧着声“是。”
“你想听听她的判词吗?”
沈期下意识看稳居首座的彼岸之神。
温长安哂之,带着些悲天悯人的神情。彼岸里,她绯红的唇轻吟着:“期有归鱼羡,一生误终南。”
沈期立时僵首了身子。
温长安轻轻摆头,似叹非叹:“你传她大宗师是害她还是护她。”
“己经不重要了,沈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敲着梨木椅的扶手。接下来的句句都像对他的审判。
“可怜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可怜人。”或许会在某月夜,低头望明月,沾得一身霜。
——归鱼羡,大宗师。
温长安用最温柔的语气生出了最可怖的刀子。
沈期首不起身子,他依旧俯着身行着礼。
他的心被高山深水沉沉坠住,不由分说地栽向深渊。那颗心被山压得喘不过气,被水淹得溺在川里,山给的痛苦压断脊梁,折了傲骨;水给的悲怆窒息神思,痛苦绵长。
山是终南,水是忘川。山水如今,刀刀致命。
温长安没有安慰他,他只是太值得被悲悯:“沈期,这是命。”沈期苦笑。
他的死涩成一滩苦药,却医不好生的病症。比他一颗心被利剑绞杀还要痛。他压抑着情绪,拼命忍耐。
“沈期啊……”温长安掠过他走远,声音仿若传自远古,“你要圆满,什么是圆满;你要两全,世上安得两全。”
温长安用无字荒牌令他:“去忘川吧。沈期,你在彼岸留不久的。”
他己非神,只能去忘川往生。沈期领命,去忘川等轮回。
临走前,温长安叫住他,问:“你有什么嘱托,我若能办,必帮你。”
沈期没什么希望,也没什么想要的。
他捏着无字荒牌,沉吟半响,问:“这一场轮回要多久。”
温长安从香炉里抓出一把炉灰,用手握了握,指尖一念:“唐灭,乃至更久。”
“她会记得我吗?”
“会的。她是归鱼羡,一生误终南。”
-
沈期看着忘川潺潺的水流,仿佛看了千年、万年的历史。
这历史潺潺,彼有盛年,今朝难在。
长安羡终南,终南期鱼归。
长安羡终南,终南有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