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匆匆忙忙的几百年,大概只是在等天地变幻无穷的一个又一个秋天。
她知晓沈期会轮回,却不知等待绵绵是何期。归鱼羡没给沈期立衣冠冢,不吉祥。更没有立碑,也没有堆坟。
坟墓,太庄严肃穆就会让人不适。她路过狗脊岭时,久久凝视一个又一个堆起来的土包,坟头长草,名字模糊。这世上之人入土为安,也有阶级高低似的。她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提着一壶酒,敬过这位酒,请那位吃过一顿饭。生与死,好像钻到地底下,就没了隔阂。任何人身处荒郊野岭的墓地,看乌鸦飞过金色的麦田和墓田,感受到的不是害怕,而是突如其来对生命的荒诞感。
敬畏吗?
是生命深处的抚慰。
她借着大宗师的法子,护住了终南山这一座沈期的屋室不枯不朽,不破不败。寻常日子,她在院中练剑,每至秋日,便奉上一篮秋柿,聊表心意。
她总是希冀着若有一朝,长安归故里,予你柿子,便是求得你事事顺遂,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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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不知道沈期的轮回会是什么样子,结果、时间、地点、名讳,她一无所知。
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她本以为熬不过一整个雨季,连她一颗心都连带着润,凉丝丝的——偏偏叫她遇见了故人。
归鱼羡没想到今天的秋雨来得这般突然,天阴得快,云朵霎时就沉下来了。天公不作美,乌云压得人也心里坠得慌。归鱼羡匆匆行在街道上寻找避雨之所,一手遮着头,一手提着剑。身上己经有大大小小的湿点。
青阶遇竹伞。
擦肩而过时,竹伞为她挡里几滴斜斜的雨丝。
归鱼羡倏地停在巷子口转角,怔愣地看着雨帘里的朱门铜环。雨水打湿她的发丝,她随手抹了把脸,不敢转身。眼前灰蒙蒙的一切和雨打芭蕉落屋檐的声音无不刺激神经。
可也许,他就要走远了。
归鱼羡闭了闭眼,转身往来路跑。
一定要遇见他,一定要遇见他……他一定还没走远。
归鱼羡遥遥地看着一个宽袍广袖天青色的身影,撑着一把伞,站在街边,他一个人中内仿佛有一个世界。隔得太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归鱼羡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不敢再慢,提起裙裾跑过去。
可离着沈期不过几尺,归鱼羡又犹豫起来。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归鱼羡也不敢问一句。
若这是重逢,第一句又该说什么呢?
隔了几百年,两辈子过去,她什么都不确定。她连一句“沈期”也不敢唤。她站在雨里。
“姑娘。”沈期突然往前两步,竹伞避雨,归鱼羡闯进了他的世界。“你还好吗?”
归鱼羡垂着眼睫不敢应答,生怕一语惊醒梦中梦。她攥着沈期的“秋塘渡”,嗓子发紧:“你……咳!”她声音都变了调,嗓子像被人掐住,“你……不是叫……你是不是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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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今日是来给他的表妹买白玉片儿的。
玉片儿糕是州桥茶食店的特色,老板姓汪,因着他常来所以熟识。
他一去,笑眯眯的汪老板就迎上来:“沈公爷又来给邬姑娘买白玉片儿啦?”他也笑迎:“汪姐姐,又来叨扰了。”
汪盼儿摆摆手:“都是生意买卖,有什么叨扰不叨扰。您来这店儿里,我自然是要迎的。”她说着,手里的白玉片儿也递出去。又关心地问一句:“听闻沈公爷要和邬大姑娘成好事儿啦?”
也不是她八卦。这茶食店里最不缺的就是轶事,何况是常客,更想求证。不过小镇,他们都知道沈期有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表亲。说是表亲,其实是沈夫人手帕交家的女儿,生得冰肌玉容,大家闺秀——不过现今如何,也不常看到了。沈期是邬大人的学生,六艺经传皆通习之,更是个玉人。想这门亲事该是板上钉钉,不日婚嫁了。沈期听了汪盼儿的话,也只是笑,不言语。收了那白玉片糕道一声告辞,撑伞出店去。
他从宅院出来的时候就飘了点儿雨,不大,痒得挠人。哪想到不过寒暄须臾,己成雨帘蒙蒙的景象。担心玉片儿糕受了潮,沈期一首把东西护在怀里。想到邬秋那副馋嘴样儿,沈期又忍不住笑。
邬秋的性格有点傲,但她不是目中无人的傲,是小孩子心性带点儿小幼稚的傲。挺好一姑娘,就是一张嘴能噎死人。
沈期觉得挺好,平日里和邬秋闹一闹挺有意思的。
今儿是他俩下棋,开了场赌局,输了的人冒雨去州桥东街买玉片儿糕。
本来他是没打算输的,可看到邬秋拧着眉纠结又气馁的样子,还是软了心。一场和局,两场输。周旋许久,才不动声色地让邬秋赢了局。
“沈期输了,周围人可都瞧见了。”她笑起来,看看外面只有几分沉的天,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哎,说好了的啊。愿赌服输,君子之风。白玉片儿,您请吧。”沈期揉了揉她的头,被她一巴掌拍开:“快去快去!别耽误时间。”
沈期看了看天色,接过小厮递过来的伞,轻叹一声:“等着吧。”
走老远都听得见邬秋笑嘻嘻的声音,沈期也不觉跟着笑。
廊台上遇见邬大人,沈期行礼:“夫子。”
邬大人略一点头,沉声问:“又去给大姑娘买白玉片儿?沈期言:“下棋输了,君子之言,愿赌服输。”邬大人笑叹一声,道“你小子,天天惯着她。就你的棋艺和她那半吊子水平,我能不知道?——以后都给她惯出毛病来!”沈期意有所指:“受得住。”
邬大人笑得意味深长:“她倒是好福气。”
待他出了门,到了州桥东街,买了玉片儿糕,碰到了汪老板,被人问了一嘴八卦,这才反应过来。抿着唇笑着应对,也不言语。
邻里街巷传的,未必是空穴来风,都等着他点头坐实。可他不明朗的态度更让旁人觉得八成是真的。
他信步行在街坊巷口间,撑着一把伞,走得从容不迫。雨下得大了些,来势汹汹。似是一瞬,便倾了雨。
雨帘翠幕里,却见一霞衣少女在雨里奔走,手里一把剑很漂亮。只是没处避雨,几分狼狈。想来是江湖侠女、绿林好汉。
不过是一时想法,沈期不会放在心上。
他连那姑娘的样貌都不注意,可见她实在被淋得可怜,便在坊巷转角分了几分伞面给她。擦肩而过的缘分,若是能帮忙挡几滴雨就随手帮帮吧。
他没想到会有人又跟上来。
沈期对视线很敏感,从归鱼羡目光落到他身上就有所察觉。
他倒是想佯装没有察觉,甚至还警觉了几分——不是怕她手里的剑,只是觉得她莫名其妙。灼灼的视线,逼得他驻足。
他撑着伞,站在街边,侧眸去看雨里的人。
却见归鱼羡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浑身湿得也差不多了。
他心揪了一下,大概很同情她孤零零站在雨里。不待他真真正正地考虑前因后果,便己经为归鱼羡撑了一把伞。伞下空间狭小,他问:“姑娘,你还好吗?”
归鱼羡没有应答,是垂着眼睫。悄然,她说:“你……你是不是叫……”
“你是不是沈期?”她抬眼,沈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底盛不住的泪和失而复得的欣喜。那张脸,生得俏丽,脸若银盆,眼似水杏。沈期却觉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
许是从前见过,又或是见过与她相似相貌的人。沈期更被她眼里那份欣喜和她的问题滞在原地。他蹙眉:“我曾与你见过?”
归鱼羡点头又摇头,她想张口唤一声“师父”,却又觉唐突。沈期笃定:“我未曾在东京见过你。”
归鱼羡才从终南至此地,自然未曾见过。她只是没想到,会在一场雨里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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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场雨,与几百年前沈期离开那天的雨,下得好像啊。
其实他一点都没变,似是归鱼羡拜师那天。
眼眸藏我三千色,便求一瞥赐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