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溟的家离祠堂不远、或者说陆家堡每户人家都离祠堂不远。
这是大胤王朝的规矩。
凡大胤子民聚居之处,无论城镇山村皆当立碑建祠,每日卯时初刻,以香火供奉历代祖先及国运神碑,违者将以“大不敬”之罪充军边境。
眼下子时刚过,村里本该是一片沉睡的寂静,可陆九溟刚跑出祠堂大门就感觉不对——村里不知何时,竟也弥漫起了诡异的黑雾!
村里的黑雾像浪涌似的附在地上,几乎吞没了所有房屋,虽然比祠堂中的稀薄很多,可是依然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
陆九溟想起在祠堂看到的异象,几经犹豫之后,还是取下二叔公给他的铜胎傩面,慢慢扣到了自己脸上。
簇——
尸体般的冰凉触感让陆九溟身体一僵,紧跟着傩面内侧就产生一种莫名的吸力,甚至不用卡扣、绑带之类的东西,就死死吸附在了陆九溟的脸上!
轻微的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皮肤,但陆九溟此刻己经顾不上了。
透过铜胎傩面的眼孔,他再次看破黑雾、窥见了隐藏在背后的诡异景象——
左前方七八步远的地方,王屠户托着露出肋骨的肥大肚腩,神色呆滞的慢慢走着;
右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张寡妇被一条浸血的麻绳吊在自家房檐上,绳圈底下却只有半条挂着残肉的脊椎;
正前方三十步外,孙铁匠家的二妞和三丫头,蹲在地上捧着她们亲娘的半个头颅啃的正欢……
“唔!”
傩面突然发烫,陆九溟的右眼瞬间迸出一行血泪。
剧痛让他下意识想要摘掉傩面,可就在他抓着傩面低头发力的时候,又看到在村外的地底下、一个不知道多深的深处,盘踞着某种巨大的存在。
距离太远,陆九溟也看不清那东西到底有多大,但肯定比陆家堡大的多。
山脉般的暗红虚影如心脏般搏动,无数血管似的东西向外延伸、又沿着地下水脉向西周蔓延——其中刚好经过陆家堡的一根“血管”上,隐约破开了一道细小的豁口。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可是陆九溟己经没有时间琢磨了。
对方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王屠户、二妞和三丫头……还有更多村子里己经惨死的人,都发了疯一样的朝他涌来!
陆九溟迅速扯掉腰间的布袋,抓了一把掺着朱砂的糯米准备搏命,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忽然一阵破空声自头顶急速掠过——
七道符箓如闪电般撕开夜幕,以北斗七星的方位定入地面,紧跟着一片刺眼的金光轰然炸开,仅仅一息之间,所有扭曲的人影就在金光中焚烧殆尽!
“阴脉泄了七日还不求援,你们村倒是沉得住气。”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陆九溟下意识循声望去,就发现在祠堂古旧的屋脊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绯红倩影。
她应该比陆九溟大上几岁,姣好的面容在红月映照下,流转于妖媚与腐朽之间。
一对蛾眉描得极细,胭脂晕染的唇峰抿成冷漠的弧度,乌发盘成飞天髻的样式,斜插着一支白骨发簪,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里,隐约闪烁着一种类似辰砂的诡异红芒。
而在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女子似乎发现什么扬起眉梢,紧跟着如水中倒影般从屋脊散去,几乎瞬间就来到了陆九溟的面前。
“你……唔!”
陆九溟只说了一个字,就被那女子的纤纤素指抬起下巴,毫无瑕疵的姣好面容也在同一时间凑了上来。
陆九溟闻到一阵胭脂和香火混成的甜腻气息,正当他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女子开口了。
“阴阳眼?”
女子的瞳仁里、倒映着陆九溟泣出血泪的眼睛,冷漠的嘴角慢慢一个新奇的角度:“命轮也不错,难怪没被【饕眼太岁】惑了心智。”
“【饕眼太岁】?”
陆九溟正想问什么,女子又忽然身形一闪,出现在了祠堂门外的神碑顶上。
“【天机阁】第七席,沈红衣。”
女子又变回之前那种冷漠的样子:“小子,你是这里唯一的活人了,以后有什么去处吗?”
“我……”
“你的阴阳眼很有意思,没去处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天机阁】——”
沈红衣自腰间摘下一枚寸长的木制符牌,屈指一弹钉进陆九溟身前的地里:“你若是想来,卯时初刻祭了祠堂,就去村南三里的渡口等渡阴船。”
话音未落,沈红衣又如水面倒影般悄然消散。
来不及问话的陆九溟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地上露着的半截符牌,脸上的铜胎傩面也在此刻失去了吸力。
陆九溟下意识接住铜胎傩面,又发现在傩面内侧,不知何时多了西句小楷写着的谶语:
血肉饲太岁
阴脉通九幽
七棺镇邪日
黄泉覆九州
西句谶语两两一组,分列在左右脸颊的位置,摸起来有种轻微的凹凸感,仿佛是这铜胎傩面原本的纹路。
但陆九溟清晰的记得,在他刚从二叔公手里接过这只铜胎傩面时,上面绝对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今天发生的怪事己经够多了,再多一件也无关紧要。
陆九溟随手将铜胎傩面挂回腰间,接着又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那半截符牌从土里拔了出来。
符牌像是桃木制的,却比桃木更加坠手,正面以银丝錾刻着复杂的、符文似的纹路,背面则是用西陵特产的上好辰砂,以小篆手书了“天机阁”三字。
【天机阁】作为凌驾九州的至高存在,即便是陆九溟这偏远山村长大的孩子,对其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传说那是王权与幽冥共铸的至高冠冕,是天下术法的同流之源,也是世间邪祟的终结之末。
七位长老掌阴阳之契、保天下平安,便是大胤王朝的当今陛下,亦要俯首对其尊称“上师”,其地位超然可见一斑。
于是陆九溟在捡起符牌的那一刻,就决定要跟沈红衣去【天机阁】,但不因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登天之阶,而是——
陆九溟回首望向自己长大的陆家堡,脑海中还记得那些平淡且温馨的过往,可是带给他那些温馨的人都不在了。
这一切的源头,便是沈红衣所说的【饕眼太岁】。
陆九溟自问没有什么太大的抱负,他不想扬名立万、也不想锦衣玉食,哪怕是在陆家堡这种偏远山村,有家人、有朋友,能吃饱穿暖也就够了。
但现在这些都没了,这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恨意,他觉得必须要让那个【饕眼太岁】,为陆家堡死去的乡亲们付出代价。
然而现在的实际情况,是对方仅仅一条阴脉上的细小豁口,就轻而易举的让陆家堡满村尽丧,若不是沈红衣及时出现,便是他有什么“阴阳眼”也难逃一死。
所以他现在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天机阁】。
“乡亲们,等我回来。”
陆九溟用小刀划开掌心以血立誓,却没注意到几滴鲜血溅在铜胎傩面上,瞬间就像落在沙地一样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