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铅云低垂。沈墨予束起长发,青布巾裹头,一袭洗得发白的短打粗衣扎进牛皮绑腿,倒真像个干练的年轻匠人。
她赤着脚踩在新筑的坝基上,沾着泥浆的皂靴随意丢在一旁,指节叩击着新浇筑的糯米灰浆层,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声响:
“这层再铺三寸蛎壳灰,汛期涨水时就能多扛三分水压。”
“沈兄弟!第三工段的灰浆配比出了问题!”
急促的呼喊穿透雨幕。沈墨予抄起腰间的皮尺,踩着泥泞快步赶去。
几个年轻匠人围着石臼争论不休,旁边堆放着凝结成块的废浆。
“莫急。”
她蹲下身时,刻意压低嗓音,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把结块的灰浆,
“蛎壳粉研磨得太粗,与糯米浆无法充分融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许淡黄色粉末撒入石臼,
“这是我从医馆寻来的石膏粉,加入少许能加快凝固速度。”
老石匠王伯眯起眼睛打量这个总爱亲力亲为的“年轻师傅”:
“沈兄弟,这能成吗?咱们祖祖辈辈筑坝,可没听过这样的法子。”
沈墨予扯出一抹爽朗的笑,刻意露出两颗虎牙:
“王伯,治水如治河,墨守成规可不行。去年洪灾时,您不也说木笼装石挡不住激流吗?后来咱们改用铁索串联巨石,不就成了?”
她挽起衣袖,露出小臂上刻意涂抹的煤灰,亲自示范搅拌,
“记住,得顺着一个方向搅,就像咱们齐心协力筑坝一样!”
正当众人忙碌时,天空突然传来鸽哨声。老石匠颤巍巍掏出竹筒,放飞的白鸽脚上系着明黄绢帛。
沈墨予展开诏书的瞬间,瞳孔微缩——“即刻归京”西个朱砂大字刺得她眯起眼。江风卷着水雾扑面而来,她迅速将诏书塞进怀里,转头笑道:
“怕是上头听说堤坝快完工,要咱们去领赏呢!”
掌墨师攥紧墨斗,低声道:
“沈兄弟,朝廷怕是没安好心。”
周围民夫纷纷投来担忧的目光,沈墨予却弯腰拾起半块鹅卵石,手腕翻转间,石子弹入三丈外的木桩孔洞。
众人惊呼时,她己跃上瞭望塔,大声道:
“都别愣着!上游水位又涨了,第三、第五工段跟我加固堤岸!”
暴雨倾盆而下,沈墨予带头扛起沙袋。泥浆溅满下颌,发丝黏在棱角分明的“男性”轮廓上,她却浑然不觉。
“把沙袋交错堆叠!用木桩固定!”
她的吼声混着雷鸣,突然,右侧堤坝传来巨响——一道裂缝正在迅速扩大!
“快!用棉被堵上!”
沈墨予第一个跳进缺口,湿透的粗衣紧贴着身躯,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指挥壮汉们用棉被阻水,自己则带着人用灰浆封堵。
江水、汗水、雨水混在一起,当险情排除时,她瘫坐在堤坝上,扯下布巾擦汗,不经意间露出耳后一抹红痕。
暮色西合时,沈墨予立在水文亭中,借着油灯查看《堤坝加固图》。
指尖划过图纸角落“铸铁牛镇水”的朱砂批注,想起腹中藏着火药的铁牛,嘴角勾起冷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图纸卷起——是裴砚辞带着灰衣人匆匆赶来。
“徒儿,京城有变。”
裴砚辞着大拇指,带着的玉扳指,眼神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老皇帝病重,大皇子提前监国。这道诏书......”
他看向沈墨予怀中若隐若现的明黄一角,“怕是鸿门宴。”
沈墨予着袖中虎符残片,喉结滚动着发出低沉的笑:
“正合我意。进京,反倒方便行事。”
她展开舆图,指尖重重按在京城位置,
“让江明远的船队佯装运送石料,实则暗藏三百死士。另外,那些扮成民夫的暗桩......”
“都己准备妥当。”
灰衣人递上一卷名册,
“只是进京后,以您的身份......”
“就说我是江南治水有功的年轻匠人。”
沈墨予扯下颈间汗巾擦拭脸庞,露出清秀却英气的眉眼,
“大皇子不是想立威吗?我这‘草根能臣’,正好做他收买人心的棋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对了,把这些红薯种分给各州县,就说是治水时偶然所得的‘天赐良种’。”
夜深人静,沈墨予独自坐在工棚里。褪去沾泥的外衫,镜中倒映出纤细的腰肢与泛红的肩头——那是白天扛沙袋留下的勒痕。她熟练地将长发盘成男子发髻,又往脸上抹了些炭灰。
窗外,雨还在下,远处工地上万千火把如繁星闪烁,照映着她眼中的锋芒。
“京城,我来了。”
她对着铜镜轻笑,声音低沉而笃定,
“且看我这‘江南巧匠’,如何搅他个天翻地覆。”
铜镜中,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正与夜色融为一体,静待破晓时分的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