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予仰面倒在雕花拔步床上,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将她裹成茧。
窗外葡萄藤的阴影在纱帐上摇曳,恍若朝堂上挥舞的笏板,又似幼时书院里翻飞的戒尺。
她伸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太阳穴,喉间那片伪装的贴片硌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底翻涌的旧忆灼人。
十岁生辰那日的烛火突然在眼前明灭。她蜷缩在床榻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混着雨声,仿佛又回到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
案头破碎的玉镯、父亲掌心的虎符、裴砚辞染血的戒尺,还有皇帝那句"女子若参政,乃国之不祥",像淬毒的箭矢穿透记忆。她猛地翻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枕下的短刃——那是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向世道挥出的剑。
"这世道容不下!"
裴砚辞锁骨处的鞭痕在记忆里泛着青白。
沈墨予咬住被角,将呜咽生生咽回喉咙。
城南私塾被浸猪笼的女学生、师父被烧红烙铁烫出的伤疤、还有林姐姐出嫁前夜,那本藏在嫁衣夹层里被泪水洇湿的《诗经》,化作无数尖锐的冰棱刺进心口。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她藏在袖中的机关弩,而是这吃人的世道。
她突然坐起,披散的长发垂落如墨瀑。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让她恍惚——束发冠换成了女儿家的螺髻,蟒纹官服化作褪色襦裙,可那双眼睛依然燃着倔强的火。
沈墨予抓起妆奁里的胭脂,指尖颤抖着在掌心抹开,猩红如血。
当年用朱砂批注《女诫》的手,此刻竟要学着描眉画唇,这讽刺的荒诞让她想笑,却笑出满眶热泪。
"我要用血为后世女子铺一条路!"
幼时的誓言在耳畔炸响。沈墨予猛地将胭脂盒砸向铜镜,清脆的碎裂声惊飞窗外寒鸦。
月光透过裂痕洒进来,在青砖上拼出支离破碎的光影,恰似她千疮百孔的初心。她跪坐在满地碎片间,拾起一片锋利的镜面,映出的却是金銮殿上自己女扮男装的模样——那个侃侃而谈、舌战群儒的沈大人,与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子,在记忆与现实中轰然相撞。
更鼓惊破长夜,沈墨予起身点燃烛火。跳动的火苗中,她看见案头未写完的策论,那些暗藏机锋的字句突然变得刺目。
当她以男子身份在朝堂上纵横捭阖时,是否还记得那个赤着脚、抱着《女诫》残卷冲进书房的小女孩?
指尖抚过策论里"以古鉴今"的措辞,她突然想起师父刻着"不平"二字的戒尺——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藏在暗处的机关,而是永不熄灭的初心。
窗外的葡萄藤在风中沙沙作响,青涩的果实垂落,宛如未干的泪痕。
沈墨予重新铺开宣纸,朱砂笔在砚台里重重一蘸。
这一次,她不再写暗藏机锋的策论,而是用颤抖的手,在素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幼时未写完的《男女平权论》。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那影子渐渐与十年前那个举着短刃的小女孩重叠,在黑暗中化作一柄永不弯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