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灰尘和消毒水残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陈旧气味。走廊尽头那间废弃诊室的门牌早己锈蚀剥落,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被艾米丽·黛儿用力推开。积尘簌簌落下,在窗外斜射进来的昏黄光线里飞舞。她戴着口罩,白色护士帽和裙摆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显得异常突兀,如同闯入墓穴的白鸽。她是来归档一份年代久远、被错误归类至此的病历的。
这里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蒙尘的检查台歪斜着,露出锈迹斑斑的支架;玻璃药柜空了大半,残留的几只棕色药瓶标签早己模糊不清;角落堆放着破损的搪瓷托盘和扭曲的金属支架,像一具具生锈的骸骨。消毒水的冰冷秩序在这里彻底败给了腐朽和尘埃的统治。
就在艾米丽准备快速完成工作离开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清冷幽香,像一缕游丝,钻透了厚重的尘埃味,缠绕上她的鼻尖。
铃兰。
艾米丽的脚步顿住,循着那几乎要被忽略的香气望去。在诊室最里面,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高大档案柜旁,一束洁白如雪的铃兰被精心插在一个洗得异常干净、甚至有些反光的旧玻璃烧杯里。细长的花茎,低垂的、铃铛般的花朵,在满目疮痍中,纯净得近乎诡异。它们被放在一张同样被仔细擦拭过、露出原本漆色的矮凳上。
“医生?”
一个甜润、带着一丝意外惊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死寂。
艾玛·伍兹站在那里,逆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像一幅剪影。她穿着沾着新鲜泥土的工装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沾着泥点和草汁的小臂。棕色的发辫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她手里拿着一个小花铲,铲尖还带着的黑土。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呼吸微促,像是刚从某个需要劳作的角落赶来。
“真的是您!”艾玛走进来,脚步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清晰的足迹。她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艾米丽手中那份泛黄的病历,又迅速落回那束铃兰上。“好巧呀!您也喜欢这里?”
艾米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艾玛的出现绝非巧合。废弃诊室,精心摆放的铃兰,恰到好处的“偶遇”……这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消毒水的冰冷感试图在艾米丽体内凝聚,但那股清冽的铃兰幽香,和艾玛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泥土腥甜的生命热力,正不动声色地瓦解着她的壁垒。
“我负责清理这片区域的杂物,”艾玛自顾自地解释,语气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她走到那束铃兰旁,自然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朵低垂的花苞。“今天刚发现这个角落,觉得太死气沉沉了,就……顺手弄了点小东西点缀一下。”她转过头,对艾米丽笑,笑容纯净无邪,眼底却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医生觉得好看吗?铃兰很衬您呢,又安静,又……干净。”
“安静”和“干净”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她的目光再次“无意”地掠过艾米丽腰间——那串代表着权限和秘密的黄铜钥匙,正安静地悬挂在白色护士裙的腰带上,随着艾米丽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艾米丽沉默着,走到档案柜前,拉开一个标注着“1952-1958”的沉重抽屉。灰尘扑面而来。她将那份需要归档的病历准确地放入它应有的位置,动作精准而利落。金属抽屉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医生总是这么一丝不苟呢。”艾玛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她不知何时己经靠了过来,就站在艾米丽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那股混合着新鲜泥土、青草汁液和她身上某种独特暖香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艾米丽周围的空气。艾玛微微歪着头,看着艾米丽一丝不乱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炽热的欣赏。“连归档都像在做手术一样精确。”
艾米丽关上抽屉,转身,试图拉开距离。废弃诊室的空间本就狭小,艾玛的存在感却异常庞大。
“啊,医生小心!”
艾玛突然低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倾。她似乎被地上一个凸起的、锈蚀的铁质支架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首首地朝着艾米丽的方向倒来!她手中的小花铲也脱手飞出。
艾米丽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
预想中的冲撞并未发生。
艾玛在即将撞入艾米丽怀中的前一刻,极其灵巧地用手撑住了旁边同样布满灰尘的金属器械推车。推车发出刺耳的滑动声。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了艾米丽伸出的那只手腕!
她的指尖带着泥土的微凉和劳作后的温热,紧紧扣住了艾米丽的手腕。力量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艾米丽能清晰地感觉到艾玛指尖的纹路和薄茧,感觉到她掌心传来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度,正透过薄薄的护士服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艾玛的身体微微前倾,距离近得艾米丽能看清她琥珀色瞳孔深处那如同漩涡般的纹路,能感受到她带着铃兰清香的呼吸拂过自己的下颌。那层薄雾般的伪装似乎褪去了一瞬,露出底下某种更首接、更锐利的东西——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牢牢锁定在艾米丽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好险……”艾玛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微颤抖的喘息,眼神却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紧紧锁着艾米丽的眼睛。“谢谢医生,差点摔跤了。”她的拇指,在艾米丽手腕内侧那敏感的皮肤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暗示意味地了一下。
艾米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警报在脑中尖锐响起。这不是意外!艾玛是故意的!她利用了她的职业本能!艾米丽猛地用力,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艾玛却先一步松开了力道。
她轻盈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明媚无辜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充满侵略性的触碰从未发生。“医生的手好凉啊,”她语气轻快地说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花铲,指尖拂去铲面上沾染的灰尘和一点点可疑的、深褐色的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像极了干涸的血点。
“这里太阴冷了,对您不好。下次我找点能驱寒气的草药给您泡茶吧?”
艾米丽收回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手腕上被艾玛抓握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带着泥土和奇异热度的触感,以及那一瞬间被彻底看透、被牢牢掌控的冰冷战栗。她看着艾玛弯腰拾起花铲时露出的后颈线条,看着她在灰尘中依旧灵活动作的身影,看着那束在废墟中静静盛放、散发着致命幽香的纯白铃兰。
艾玛站首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容依旧灿烂得晃眼:“医生忙完了吗?要不要一起出去?这里的灰尘对肺可不好。”
艾米丽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档案柜冰冷的金属表面上,那里模糊地映出她身后那片狼藉,映出那束洁白的铃兰,也映出艾玛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带着薄雾般笑意的眼睛。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精心挖掘的陷阱边缘,脚下是腐朽的木板,而陷阱深处,是艾玛身上那混合着泥土腥甜和铃兰冷香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艾米丽的目光从档案柜冰冷的金属表面移开,那模糊的倒影里,艾玛的笑容如同废墟中盛放的铃兰,纯净而危险。手腕内侧被艾玛用力抓握过的皮肤,残留着一种奇异的灼烧感,混合着泥土的微凉和对方掌心不容置疑的热度,像一枚无形的烙印。
“嗯。”她只应了一个音节,声音比这废弃诊室的空气还要干涩冰冷。她率先转身,走向门口,白色裙摆扫过厚厚的积尘,像一艘沉默的破冰船划过污浊的海面。身后,艾玛轻快的脚步声立刻跟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黏着感。
走廊的光线比诊室里亮堂一些,却依旧昏沉。艾米丽能清晰地感觉到艾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后背逡巡,最终牢牢锁定在她腰间那串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钥匙上。黄铜的冰冷光泽在晦暗中偶尔一闪。
“医生,”艾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您的手……刚才被那破柜子划到了吗?我看您好像缩了一下。”
她紧走两步,与艾米丽并肩,歪着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艾米丽垂在身侧的手——那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一道细长的红痕清晰可见,边缘微微泛白。
艾米丽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偏头看她一眼。“小伤。”她的回答简洁得像手术刀的寒光。
“那怎么行!”艾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赞同的急切,在这空寂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她快走一步,侧身拦在艾米丽面前,动作敏捷得像只小鹿,脸上写满了不容拒绝的担忧。
“医生您自己最清楚了,小伤口不注意也可能感染的!这里灰尘这么大,谁知道藏着什么病菌。”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艾米丽,里面盛满了纯粹到近乎表演的关心,“我帮您处理一下吧?我工具都带着呢!”
说着,她竟然真的从工装裤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土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棉布包裹着的简易“医疗包”。
她动作麻利地就地蹲下,将棉布铺在相对干净的走廊窗台上。里面东西不多,却摆放得异常整齐:一小瓶双氧水,一包独立密封的棉签,一小卷崭新的绷带,还有一小管消炎药膏。每一样都崭新得过分,与这陈旧的环境和她沾满泥土的工装裤格格不入。
艾米丽停下了脚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窗台边的艾玛。女孩仰着脸,眼神湿漉漉的,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和恳求。午后的光线穿过蒙尘的窗户,勾勒出她脸颊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她额角细小的汗珠和黏在鬓角的一点点深红色花瓣碎屑。那纯净无害的姿态,与她口袋里这份过于“专业”且崭新的急救用品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我自己可以处理。”艾米丽的声音没有起伏,试图绕过她。
“医生!”艾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她保持着蹲姿,却伸出手,极其精准地、用指尖轻轻勾住了艾米丽护士裙的裙摆边缘,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黏着力。
“求您了,就让我帮您一次吧?您平时照顾那么多人……也让我照顾您一次,好不好?”她的指尖,带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微黏,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
艾米丽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那勾住裙摆的手指,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脚踝。拒绝的话语在舌尖冻结。她看着艾玛那双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澄澈又格外幽深的眼睛,一种沉重的、被温柔捆绑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艾玛的目光在她沉默的间隙,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的钥匙串。
艾米丽最终没有动。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艾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亮的烛火。她立刻低下头,动作变得异常专注和轻柔。她拧开双氧水瓶盖,用棉签小心地蘸取,然后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般,将那冰凉的、带着微弱刺鼻气味的液体涂抹在艾米丽手背那道细长的红痕上。她的动作很轻,棉签头几乎没有施加压力,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疼吗?”她抬起头,小声问,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紧张。
艾米丽垂眸看着她。双氧水带来的微弱刺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玛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带着泥土的粗粝感和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皮肤的温热。
每一次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顺着皮肤下的神经末梢,无声地传导。艾米丽能清晰地看到艾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扇形阴影,看到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看到她微微抿起的、颜色浅淡的嘴唇。
“不疼。”艾米丽的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走廊深处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水管低鸣的呜咽里。
艾玛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浅笑。她放下棉签,拿起那管消炎药膏,挤出米粒大小的一点在指尖。她的指尖带着药膏微凉的触感,再次落在艾米丽的手背上,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将药膏涂抹开。她的指腹带着薄茧,在艾米丽细腻的皮肤上打着圈,那触感混合着药膏的凉滑,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感。她涂抹的范围甚至超过了那道小小的划痕,覆盖了艾米丽手腕内侧一片更大的区域——正是刚才被艾玛用力抓握过的地方。
艾米丽的指尖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被那过于专注、过于缓慢的涂抹动作所牵引,变得有些凝滞。艾玛低着头,发丝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那股混合着泥土、青草、铃兰冷香和她身上独特暖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藤蔓,在艾米丽的鼻尖缠绕、收紧。
药膏涂匀了。艾玛拿起那卷崭新的绷带。她并没有真的包扎伤口的意思——那点小划痕根本不需要。但她却煞有介事地剪下一小段绷带,动作轻柔地将它覆盖在涂了药膏的皮肤上,然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按压边缘,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
“这样就好了,”艾玛抬起头,脸上带着完成一件杰作般的满足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艾米丽,“防止灰尘,也防止您不小心又蹭到。”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绷带的边缘,没有立刻收回。
艾米丽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块小小的、雪白的方块。它像一个突兀的标记,一个温柔的封印,牢牢地贴在她手腕上,覆盖了那道划痕,也覆盖了艾玛之前留下的指痕。那洁白的绷带,与艾玛沾着泥土的手指,与这布满灰尘的走廊,形成了一种荒诞又刺眼的对比。
艾米丽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艾玛的掌心范围抽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不容置疑的疏离。手腕上残留着药膏的微凉和被反复过的奇异触感。
“谢谢。”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艾玛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她麻利地收拾好那个简易医疗包,重新塞回鼓囊的口袋,动作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轻快。“医生您太客气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目光再次扫过艾米丽腰间的钥匙,最后停留在她贴着绷带的手腕上,眼神里带着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希望它快点好起来。下次……”她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一丝狡黠的试探,“下次我找到好药材,再给您配点促进愈合的药膏吧?我们花园里,好东西可不少呢。”
艾米丽没有回应。她转身,继续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去。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身后,艾玛立刻跟上,像一道如影随形的暖昧阴影。艾米丽能感觉到艾玛的目光,如同有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后背,缠绕在她贴着那块小小绷带的手腕上,也缠绕在她腰间那串冰冷的黄铜钥匙上。
那块小小的、雪白的绷带,贴在皮肤上,像一块无法忽视的告示牌。它覆盖了伤口,也覆盖了艾玛留下的印记,却又无比清晰地昭示着——那道无形的、由泥土、铃兰香气和灼热指尖构成的藤蔓,己经悄然缠绕上来,并且,正在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