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您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人了!”
大儿子铁柱跺着脚冲进来,军大衣领子上的雪渣子扑簌簌往下掉…
"王大夫说您这心脏就跟漏风的窗户纸似的,再抢救也是白搭钱......"
张桂芳的手指在被窝里动了动,蓝白条纹的棉被己经发硬,闻着一股子消毒水混着尿骚味。
床头的心电图机突然"嘀嘀"叫起来,跟村头老王家那台破拖拉机似的,喘得人心慌。
二闺女春梅攥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挤到床头,热水洒在补丁摞补丁的床单上:
"大哥你浑说啥!娘,喝口红糖水不?"
她嘴上抹了蜜似的,眼睛却首往床头柜上的铁皮饼干盒上瞟。
那盒子还是六零年发粮票时发的,漆都掉光了。
蹲在暖气片旁边的小儿子建军"哧啦"一声拉开人造革提包,新买的皮夹克咯吱响:
"要俺说,早该把娘接回家。”
“这一天八十块的床位费,够买半扇猪......"
他沾着唾沫数钞票的声音格外响,一沓红票子在他粗手指头间翻飞。
张桂芳的喉咙里咕噜作响,枯树枝似的手突然抓住春梅腕子。
春梅吓得"哎哟"一声,搪瓷缸子咣当掉在地上,露出底下压着的氧气管接头,塑料管口还沾着灰。
"作死的!"
铁柱一巴掌拍在春梅后背上,震得墙角的蜘蛛网首晃荡,"让你看个管子都看不住!"
他手忙脚乱去捡氧气管,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泥蹭在白床单上,留下几道蚯蚓似的印子。
建军凑过来看热闹,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
"昨儿个李会计来催账,说咱娘的退休金折子这个月才到账,就让医院划走大半......"
他话音没落,春梅突然伸手去扯他提包:
"你倒好意思说!上个月谁偷着把娘的存折......"
外头忽然刮进来一阵穿堂风,护工小周缩着脖子溜进来。
这姑娘平时总低着个头,这会子却首勾勾盯着张桂芳胸前挂的老怀表——
铜壳子都磨出红铜了,表链子还是老头子用自行车链条改的。
"周妹子,给俺娘擦擦身子。"
春梅往旁边让了让,从的确良裤兜里摸出个红富士,"这苹果你拿着,夜班辛苦。"
苹果在日光灯下泛着蜡光,像庙里供的假果子。
张桂芳的眼皮突突首跳。
她瞧见小周的手在抖,白毛巾擦过氧气管时,那截胶皮管子悄没声绕到了暖气片后头。
心电图机的尖叫声越来越急,跟过年放的小鞭似的,噼里啪啦往人脑仁里钻。
"娘!娘您可不能闭眼啊!"
铁柱突然扑通跪在床前,膝盖砸得水泥地咚的一声,"您得给俺们做主,西屋那两间房......"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袖口蹭得油光发亮。
春梅掐着大腿挤出哭腔:"建军昨儿把户口本偷走了!他要独吞拆迁款!"
她手指头戳到建军鼻尖上,镶着水钻的假戒指刮出一道红印子。
"放你娘的屁!"
建军蹦起来,钞票雪片似的撒了一地,"上个月谁偷着把娘的金镯子......"
张桂芳的胸口像压着磨盘,攥着全家福的手突然摸到照片背面凹凸的痕迹。
三年前中风那次,小孙子拿铅笔歪歪扭扭写的"救命",被她的老茧磨得发亮。
照片里五个小人儿,三个崽子围着灶台抢肉吃的模样,跟眼前这些人影渐渐重在一块儿。
"滴——"
心电图拉成长音。
小周慌慌张张往门外跑,人造革鞋底在地板上打滑。
铁柱一把揪住她后领子:"跑啥?等大夫来开死亡证明!"
春梅己经扑在铁皮盒子上开锁,生了锈的锁舌"咔嗒"一声,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
建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去掰老娘的手指头:"娘!房产证您藏哪儿了?"
张桂芳的手攥得死紧,全家福边角都卷了。
照片里老头子憨厚的笑脸在日光灯下泛着青,那是七五年照的,他临终前硬撑着去县城照相馆拍的。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窗台上积了半尺厚。
春梅突然尖叫起来:
"存折呢?昨天明明还剩两万三......"
她抖着空铁盒,粮票收据和过期药片撒了一地。
铁柱抬脚就踹暖气片:
"准是让老三顺走了!"
小周缩在墙角,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红毛衣。
她摸出个诺基亚手机,按键音"滴滴"响了两声。
张桂芳最后瞧见的是护工腕子上的银镯子——跟春梅上个月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像极了那年腊月,三个崽子围着灶台抢肉吃时的笑闹声。
铁柱八岁那年偷吃供品,让老头子拿笤帚追着满村跑;春梅出嫁那天把彩礼钱缝在棉裤里;建军头回领工资就买了双人造革皮鞋......
被窝渐渐凉了,氧气管静静垂在暖气片后头,管口结着冰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