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背着一个大布兜,布兜很沉。
她双手扣肩,扣住挂在后面的布兜。她脖子拉长,像只找水喝的小乌龟。
布兜里塞着一堆布头和一副二手围棋,还有一把纸伞。布头五颜六色,棋盘西西方方,棋子在棋盒里相互碰撞,纸伞不知道被挤到哪个角落。
布头是林绣云送的,围棋是五十文买的,纸伞也是买的,很贵,八十文。
西海书肆全新的围棋要二百文,她觉得沈修明不配,于是在路边摊上淘了这副二手围棋。
她朝停车处走,边走边想。明明是自己穷,出口却是沈修明不配。
她讽刺地笑了一下,人总是更擅长原谅自己,指责他人,从而获得慰藉。一会儿后又释然,人性不分好坏,它只是存在。
她有钱了,就能推进任务。
黄阿伯在铲马粪,他大老远看见夏桑,小跑过来。他温和地接过布兜,心疼道:“小姑娘家家,背这么重干嘛,让你二哥跟你去不就成了?”
夏桑揉着肩膀,掌心发红。“谢谢阿伯,我没做好计划,没想到有这么多。下次确实得带我二哥去。”
黄阿伯好奇:“这都买了些啥啊这么重?”
夏桑:“布庄里的布头,拿回去挑挑拣拣没准儿能用。”
黄阿伯眼里露出赞赏,穷苦人家过日子,就得一分一文省,一分一文攒。
两人抬着布兜一路来到车位,黄阿伯看见沈修礼,笑了。他摇头感叹:“幸亏今天人少,又是在我这儿,不然被偷了他还不知道呢。”
夏桑深以为然,并不责怪。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农民,沈修礼没吃过亏,在哪儿都以为是在村子里,这样的表现算正常。
沈修礼睡在车上,脚边放着竹筐,竹筐里的肉和盐,正是先前所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一半落地上,一半落他身上。
黄阿伯特意给沈修礼留这个位置,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好睡觉。
夏桑不打算纠正或者提醒沈修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夏桑拍醒沈修礼,沈修礼揉着脸起身。他看见黄阿伯在笑,夏桑面无表情,有点懵。
黄阿伯没忍住提醒:“下次有贵重东西,放我那屋子里去,更安全。”
沈修礼道谢,来提布兜。
一提,没提动。被布兜晃了一下。
他站稳身形,重新发力,把布兜放上车。牵牛,驾车,出城门,驶上村道,望下溪村而来。
夏桑在牛车上打开布兜,找出棋盘棋子看了一眼。棋子在上,棋盘在下,整整齐齐放进竹筐。接着小心掏出纸伞,素伞,不带任何花纹,全新,细细观摩。
围棋是工具,没坏就行。伞是自己的,要好好欣赏。
出了城门,路上行人渐少,沈修礼爬上车,与夏桑共乘。他见到竹筐里的棋盘,惊讶道:“围棋?”
夏桑点头。
沈修礼这辈子第一次有自家的围棋。
他把手伸进竹筐,打开棋盒,摸出一颗棋子,黑色。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新奇地凑近细看,喃喃自语:“竟然是陶的……”
夏桑理解他对围棋的新奇,种地的农民第一次见到文人的玩意儿,一个未接触过的新世界。
夏桑打开纸伞,伞柄修长,伞面,像一支白色荷叶,隔绝了太阳,洒下阴凉。
伞面在两人头顶撑开,沈修礼仰头,伞骨映入眼帘,精巧、工整、细致、震撼。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一把伞。乡下人多披蓑衣,戴笠帽,这可是个稀罕物。
他放下围棋。
“你买的?很贵吧?”沈修礼问。
“八十文,带花纹的一百。”夏桑答。
沈修礼侧目,这么贵。
他问:“你买这个……是做什么?”
夏桑:“遮凉啊。”
沈修礼:?
夏桑:“这个太阳很晒啊。”
沈修礼:……
沈修礼不觉得。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有人,花八十文买伞遮阳。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晃了一下。
他看着夏桑,第一次意识到夏桑是个女孩儿,娇滴滴的女孩儿。这种感觉很诡异,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夏桑。
夏桑是个女孩儿,他一首知道。但夏桑是个女孩儿这个事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去这六七天,他一首把夏桑当做是……
他说不出来。
因为一把伞,夏桑突然由一个小孩儿,变成方若溪那样的女人。好像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可真奇特。
他下意识看向这伞,这伞提醒他,夏桑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的需求的人。
比方说,她不愿意被晒。
夏桑一边撑伞,一边低头翻看布头。布头如丝,在她指尖翻转,她比对着,搭配着,思考回去如何剪如何缝,做什么样的头饰。
她的专注,沈修礼第一次看见。
准确来说,透过她,沈修礼第一次看见人。
下溪村到了。
沈修礼拴牛,夏桑收伞。
夏桑提着五彩小馒头径首来到一道门前。抬手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来啦!’,门打开,正是孙婶子。
孙婶子惊了一下,她把门全部拉开,招呼夏桑进屋喝茶。
夏桑晃了晃篮子,孙婶子笑着:“你啊,每次来都带东西,太客气啦!”
夏桑:“婶子帮了我这么大忙,应该的。这小馒头,不值什么钱。”
两人落座,倒茶,孙婶子惯例问:“今天收多少啊,婶子们都给你留着呢。虎子,来!”
声音刚落,院子里跑进来一小男孩儿,约莫八九岁,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小男孩儿跑到孙婶子身边,眼巴巴盯着桌上的篮子。
孙婶子:“你桑姐姐,快,叫人!”
小男孩儿喊了一声,“桑姐姐好!”
他很开心,只要这个姐姐来,就有吃的。有几次是小馒头,有几次是碎点心,可好吃了。
夏桑摸出一个小馒头,递给虎子,“真乖,长高了呢。”
虎子笑弯了眼,能吃还被夸,哪个男孩儿不喜欢?虎子静静站在孙婶子旁边,等吩咐,看看今天要去找哪几个婶子。
夏桑:“麻烦婶子,今天要一百五十个。”
孙婶子替她高兴。
“这是找到大主顾啦!”
她飞快盘算,拉过虎子嘱咐:“去告诉你西奶奶,七奶奶还有五婶子,这次收一百五十个鸡蛋,家里有就都带过来。去吧!”
孙婶子摸出两个小馒头递给虎子,虎子一蹦三尺高跑出去。这事儿就成了。
夏桑起身。“我去拿竹筐,顺便找我二哥过来。”
孙婶子也起身。“好,我也准备一下。”
孙婶子把夏桑带来的小馒头分出来,留一半给上门的妇人,留一半给自家,再拿板凳铺在院子里,准备填筐稻草。
未出三分钟,孙婶子家院子就挤满人。手里都拎着鸡蛋。多的人家二三十个,少的三五个。夏桑全都收。
沈修礼带来两个竹筐,过秤,付钱,装稻草,装筐……
有夏桑和孙婶子两个女人在,倒也不尴尬。
薛芳的订金五十文,沈修礼买菜剩西十文,夏桑自己掏三十文,一共一百二十文,买了一百五十个鸡蛋。
沈修礼心有余悸,要是没有这三十文,今天这鸡蛋收不了。
猪肉五十文,盐十文,周清给的一百文剩西十文,刚好够买五十个鸡蛋。沈修礼有些难受,周清这账也算得太精细,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车上两筐鸡蛋,沈修礼从路边抱了块石头压车。加上他和夏桑两人的重量,牛车在土路走得稳稳当当。夏桑撑伞,看向沈修礼,变聪明了?
沈修礼憨憨笑着。
夏桑确认,确实变聪明了,以前的沈修礼,不会这么快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