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
夜雨后的清晨,格外冷。
夏桑裹着外裳,差点哭出来。
沈修礼坐牛车上,没有回头,余光瞟到,夏桑呆坐着出神。水汽氤氲她的睫毛,湿漉漉的,很落寞。
他识别不出落寞,只是觉得坐在一辆车上的夏桑,很遥远,好像要坠入无边山色里。她好像开心,又好像不开心。小小一具身体,愁绪千斤。
他想排解她的忧愁。
他小心翼翼地问:“阿桑,你是想家了吗?如果你想家,卖完菜我陪你回去看看。不告诉家里人。”
他以为,是清明的原因。
清明,祭祖。
夏桑真正的祖先和家人,不在这里。
夏桑看向沈修礼,嘴角牵起一个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夏桑说:“想起一个人。与我爹娘无关。”
沈修礼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此复杂的心绪。沈修礼沉默,他不知道如何让夏桑开心。
沈修礼想到韩张。
对!一会儿看到张小哥,夏桑会开心。
下一刻,沈修礼便自觉不妥。
夏桑是有婚约的人,她怎么能被一个陌生男子牵动心绪?但夏桑每次见张小哥,夏桑眼里的开心,骗不了人。
沈修礼沉浸自己思绪,惊觉夏桑在沈家的时候不开心,在外面的时候,开心。想到夏桑和沈修思的婚事,他一阵心慌。
如果夫妻不像他和若溪那样恩爱,人生将毫无乐趣。
过城门,停车处,黄阿伯,薛娘子,薛祠,开张,客人……那股心慌逐渐淡化。
沈修礼迎来送往,重复着以前的动作和笑容。韩张和韩林由远及近,沈修礼心情复杂。
一方面韩张依旧俊朗,另一方面,沈修思亲切面容浮现。沈修礼悲哀地发现,沈修思固然可圈可点,但韩张实在令人惊艳。
夏桑不知道沈修礼的惆怅。韩张和韩林过来,她双手奉上两个纸盒子,小巧玲珑。
韩张眉头一挑,接过,打开。
红白山茶映入眼帘,盒子里字迹浮现,一个写:失我者永失,一个写:全部的心。
韩林也有一份,他打开,惊喜。
“绣云阁最新款头饰?听说都抢疯了,全县城的娘子都在绣云阁里抢,你怎么搞到的?”
夏桑回答:“我在供货,两位小哥请笑纳。”
韩林拿着头饰爱不释手,他昨天去绣云阁,想买一个送妹妹,没挤进去。
他震惊:“你在供货?”
夏桑笑着,骄傲又喜悦:“嗯!”
韩张合上盖子,打量夏桑,她总是能给自己惊喜。他问:“有笔生意,谈不谈?”
夏桑退后一步,做个请的姿势:“谈!”
韩张的脸忽然变得扭曲,因为夏桑指的方向,是个墙角。你见过缩在墙角谈生意的吗?
韩张:“你要在这儿跟我谈生意?”
夏桑扫视周围,反问:“不好吗?”
韩张反问:“好吗?”
夏桑答:“好啊。”
韩张拒绝进入那个墙角。
他指着巷口的茶摊:“看到了吗,卖完菜去那茶摊后找我,门口有杜鹃花那家。”
夏桑踮脚,看准了才答应:“好。”
“六文。”韩张接过摊位费,走向下一个摊位。韩林晃着手里的盒子:“谢啦!”
两人走远,沈修礼的惆怅化为担心。他问:“张小哥会跟咱谈什么生意?”
夏桑整理摊位,看出他担心,出言安慰:“一会儿就知道了。”
“小姑娘,来两斤鼠曲草,做青团。”
“小姑娘,十个鸡蛋。送我两把荠菜啊!”
“小姑娘,桐花桐花,搞一斤。”
客人陆续过来,沈修礼和夏桑弯腰,起身,递菜,收钱,讲解,打秤,包装……
中间夏桑看到,来包子铺取货的人,没有停过。一个小车,或者挑子,首接挑着蒸笼就走。
“小姑娘,明天清明,你们还来不来啊?”一个客人问。
“清明休息两天,大后天才来。”夏桑耐心回答。
“我想着也是。还好我问了,那我再来一碗竹笋!”客人欣慰。
夏桑洗手装竹笋,想起一会儿也要给韩张说一声。
日头高起,最后一把水芹菜被挑走。沈修礼把竹筐摞起合并作一挑,挑着往停车处去。夏桑出甜水巷,交竹牌,往茶水摊而来。
巷子里,她看到一株冒绿叶的杜鹃。
花朵枯萎,缀在枝头干瘪枯黄,叶子却葱茏一片,荡漾绿意。
花如其人,很像韩张。其它人家多种梅兰竹菊,他种杜鹃。年少爱风流,养的花也与众不同。
门开着,夏桑信步踏入,脑海里期待一片生机盎然的花园。
没有花园,也没有生机盎然,甚至没有花,只有光秃秃一个院子。
她愣在当场。
她的脸扭曲得像个苦瓜,一边在心里唾弃韩张,一边怪自己瞎了狗眼,被那张脸蒙蔽太深。
韩张端着茶盏从屋内走出,夏桑还在自我检讨。他看到夏桑,那张扭曲的脸。
他笑了,也该她尝尝这破防的滋味。
韩张一脸肆意,像刚睡醒伸了个懒腰,不经意瞥见熟人。他打招呼:“来啦?动作够快,生意够好的啊。”
夏桑沉默,恍若未闻。
一杯茶塞进手里,韩张头也不回走向门外,弯腰,双手搭花盆边缘,扣住,用力,把花搬进来。
夏桑盯着手里的茶,正腹诽谁教他这么给客人敬茶?一抬眼,韩张把杜鹃花抱进来了。
她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恍然大悟。
他只有这一盆花。
门口也是临时放出去。
夏桑抱着茶盏,站在原地,想自戳双目,好希望这一切是幻觉。她想问韩张,你的张扬风流人设呢,喂狗了是吗?
她没敢问。
她活着,心己经死了。
韩张放下杜鹃,偏头,看到夏桑脸上的幻灭神情,笑意扩大。
“张小哥……这茶不错,这花……欣欣向荣。”夏桑硬夸。
韩张搬来两把椅子,两人相对而坐。
“这院子是我和韩林合租,也没心思布置,你看着喜欢吗?”韩张故意问。
“……喜欢。”夏桑硬着头皮答。
韩张抬起茶盏,看穿夏桑的失望和幻灭,解释:“暂居之地,不想用心布置,能住就行。再说花草多了,蚊虫也多。”
夏桑理解,笑着转移话题:“张小哥想谈什么生意?”
韩张:“头饰生意,桑老板能也给我供货吗?”
一刻钟后,沈修礼抱着头饰来到院子,三人一道,去绣云阁。
夏桑撑伞在前,沈修礼和韩张一人一边提竹筐在后。
沈修礼看韩张,心内自卑。韩张个子高,模样好,衣服料子也好,处处都比自己好,自卑。自己和他一路,像小厮,不像伙伴,自卑。
韩张看夏朵,扎眼。素伞下袖子处的补丁,异常扎眼,偏偏主人不觉得。夏桑撑着伞慢悠悠走,不像穷苦农女,像闲庭信步的大小姐。
韩张想上去踹两脚。
这个念头很诡异,韩张自己也察觉。但他总觉得夏桑披着一层皮,克制不住地想撕开。
贺青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整个长街尾,绣云阁热热闹闹,一众女子莺声燕语,像一个小型农贸市场。
贺青看见夏桑,一个箭步冲上来。“桑姑娘,桑姑娘,你来了!今日受累,跟我从后门进去。前门……”
夏桑明白。
人太多了。
三人跟着贺青,进绣云阁后堂。
林绣云迎过来,拉住夏桑,发现今天多了一个人,一个俊俏的韩张。她拉着夏桑一边往里走,一边不住眼瞧夏桑韩张。
“你可来了。你要是不来,姐姐我就要开天窗了。”林绣云吩咐贺青:“快,上茶!让夏荷过来理货。”
贺青领命而去,林绣云还打量韩张,韩张大大方方任她打量。
竹筐放下,盖布掀开,满满一筐头饰。
夏荷从前面跑来,对夏桑微微一笑,对上沈修礼,请求:“二哥,你帮我往铺子里抬一抬,多谢多谢。”
沈修礼跟着夏荷去,夏桑介绍:“韩张,张小哥,要跟林姐姐谈生意。”
茶上来,林绣云看向韩张,两人见礼。
双方落座,夏桑和韩张一侧,林绣云一侧。
林绣云观韩张气质不凡,模样俊朗,像在城里生活,不是乡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生意,但结识一下总不会有错。
韩张抱拳,自我介绍:“在下韩张,无字。灵水县人士,家中排行第七,年十九,与舍弟韩林在甜水巷帮吴举人管市集。今日得见林老板,三生有幸。”
林绣云起身,屈腿行礼。“奴家姓林,名绣云,夫家贺光耀,是个秀才,这绣云阁是娘家产业。今日得见张小哥,亦是三生有幸。”
两人落座,夏桑大开眼界,第一次见面要说这么多话吗?她记得,跟这两人初次见面,没这么多话啊。
“甜水巷吴家,我倒是知道。不知张小哥此来,要谈什么生意?”林绣云笑着,视线在夏桑和韩张中间逡巡。
夏桑像一只发呆的青蛙,还在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韩张端起茶盏,用脚蹭了蹭夏桑的鞋子,提醒她说话。
夏桑接过话头。
“林姐姐。张小哥想在灵水县城卖头饰。与其从我这儿出货,不如从绣云阁出货。这样,就相当于灵水县也有一个绣云阁。林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林绣云没有理解,她问:“灵水县,绣云阁?他要卖布?”
夏桑解释:“不是,是授权。他从卖头饰开始,我给你供货的同时,也给他供货。但包装从林姐姐这儿出,他拿过去,首接卖。”
林绣云理解了。
“你同时供两个县的货,云县是我,灵水县是他,都用绣云阁的牌子。你和我签契书,我和他签契书,我们都是两个县的头一家,对吧?”
夏桑点头:“对。林姐姐觉得可以吗?”
林绣云问:“那你们谈价格了吗?”
夏桑看韩张,韩张开口:“林老板觉得,在她的基础上,加两文,您看怎么样?我在灵水县卖的价格,与绣云阁同价。”
韩张算过,夏桑供货五文钱一支,绣云阁拿货七文一支,算上路费,卖十五文一支,还有的赚。夏桑要绣云阁的招牌,他信夏桑,信她说的长期合作。所以来找林绣云。
林绣云彻底明白了。
最近盯上她这头饰的对家不少,明里暗里来打听观察的也不少。但独家供货,目前只有她这里有。正如夏桑所说,正主的量够大,仿冒者就起不来。
在云县可以成功,换一个县,也能成功。她盘算起来,两文,她也有的赚。万一成功,绣云阁的名声就到了隔壁县城。
她看向韩张,他大概也是看准这头饰。而夏桑……绣云阁出货的主意估计是夏桑的。只是……这韩张,可信吗?他真的能开出另一个绣云阁吗,灵水县的绣云阁。
灵水县的绣云阁,这个念头让林绣云心动。作为一个商人,谁都想自己的店铺开得越多越好。
林绣云看向夏桑,夏桑脸上一片坦然。
“好,我信你。只是你供货,来得及吗?”林绣云问。
“明天我给林姐姐送五百支,多瓣红白山茶。”夏桑笑着,十拿九稳。
林绣云喜出望外:“你都算到了?”
夏桑:“我还等着你给我卖到府城呢?”
韩张:“府城?天水府?”
夏桑点头。
韩张哑然一笑,这夏桑给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