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明开始祛疤。
画面极其惨烈,人也是。
他侧躺着,嘴里塞满纱布。纱布把伤口高高撑起,银针在火焰上加热,然后扎进疤痕,搅动。
一连串钻心的疼透进脑子,沈修明生不如死。他双目赤红,太阳穴青筋暴起,像阎王殿里的钟馗。
学徒在一旁安抚。
“沈秀才,别动,忍着点,很快就好了,很快……”
他说谎。
扎针足足扎了半个小时。
这不是很快,是两刻钟,是三十分钟。
沈修礼感同身受,眉头深锁。想到这样的疼一月一次,他眼眶泛红,替沈修明疼。
夏桑看着,并不同情。她在一旁,捂着脸,从手指的缝隙里,仔细欣赏。欣赏陆铭的手法。不得不说,很巧妙。
陆铭发现了,意外。这小姑娘是同情心低,还是心性坚定?
扎针结束,沈修明小死一回。拔针清理伤口,又死一回。沈修礼不忍,他问:“这样的折磨,一个月一次啊?”
夏桑:“嗯。要是一个月两次,人会疼死的,对吧?”
沈修礼:……
陆铭首起身子,呼出一口浊气,净手,擦手,由衷赞叹:“不错不错!一声不吭,能忍,心性坚定。”
他表扬沈修明,沈修明疼得快死了。
陆铭说:“睡吧。杜衡会为你上药。”
杜衡,陆铭的学徒,那个欺骗沈修明很快,却让他苦熬了三十分钟的人。
陆铭吩咐:“在我这儿观察两日,明天下午没有并发症,就拿药回家将养,一月后再来。”
夏桑道谢,看着苍白的沈修明笑。
“恭喜你,人生新篇章。”
沈修礼愣住,沈修明却笑了。
沈修明笑得很虚弱,缓缓睡去。杜衡拿竹片上药,又给疼醒。
“嘶!”
沈修礼跟着同步龇牙咧嘴,夏桑也是。
杜衡说:“忍一忍,沈秀才,忍一忍。”
夏桑订客栈,她今夜守着沈修明。原因嘛,自然是她出得起住客栈的钱。
沈修明住明德堂,她住明德堂旁边,方便有情况时随时过来。
午饭时沈修明也没有醒,杜衡说不用担心,会照顾好他。夏桑点头,转身回客栈。前脚进客栈,后脚溜出来,上了一辆马车,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无生:“小人十三。”
夏桑:“你好啊,十三。”
无生递过黑布,示意夏桑蒙上眼睛。她说:“姑娘请见谅。”
见谅见谅。
夏桑很见谅,拿来就蒙上。假公主三万个心眼,他的手下也不遑多让。
她躺在马车里,闻到一股独特的异香。
迷迷糊糊睡过去,夏桑心想,估计一会儿,能见着十二、十七或十九。
夏桑见到陆铭。
夏桑被唤醒,十三恭敬地请她下马车。帘子掀开,封闭院子里看到另一辆马车,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老头,头上裹得严严实实。
夏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陆大夫?”
陆铭回头,愣了:“小姑娘?”
两人面面相觑。
夏桑:“你是那个……医术可靠的人?”
陆铭:“你是那个……能解金光蛊的女子?”
哦豁。世界真小。
无生疑惑:“二位认识?”
没有人接他的话,在忙着相互打量。
陆铭:“你是谁?”
夏桑:“你又是谁?”
陆铭:“你既有如此医术,又怎会把你三哥交给我?”
夏桑:“我付钱了呀。”
陆铭:……
无生:“先生,姑娘,先进去吧。”
陆铭拦门:“不能进,此女子不可信。”
夏桑:“不可信,那你自己治吧。”
屋内。
无影禀报。
“主子。”
“夏姑娘和陆先生吵起来了。”
“夏姑娘把沈修明交给明德堂,陆先生不相信夏姑娘的医术,不让她进门。”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熟悉的嗓音响起。
“设屏风,让陆叔跟她多吵一会儿。”
“知道。”
门口处。
陆铭瞪着夏桑:“你三哥你都治不了,我如何信你?”
夏桑:“你不信么,你让他辞了我。”
夏桑眼神示意,屋内那位说了才算。陆铭一时卡住,这小姑娘油盐不进。
无生请求:“陆先生,先进去吧!”
陆铭一甩袖子进门,夏桑看着无生,跟上。穿过回廊,一扇屏风前,两人分坐。无生上茶,先陆铭,后夏桑。
无生:“两位稍坐,主子一会儿就到。”
夏桑和陆铭脑海闪过同一句话:得先放平对方。
陆铭:“我不信你。”
夏桑:“那你不信吧。”
陆铭:“你师承何人,在何方行医?”
夏桑:“不能说。”
陆铭:“不能说还是不愿说?“
夏桑:“两者都是。”
陆铭:“你这什么态度!”
夏桑:“正常态度。”
陆铭:“你!”
夏桑:“我是来还债,不是来给你查我祖宗十八代。”
陆铭:“谁给你教成这样的?”
夏桑:“你不会知道的。”
无生心惊,生怕陆铭撅过去。
陆青牵起嘴角,心里关于夏桑的那块碎片逐渐清晰。这才是本来的她,张扬肆意,随心任性。
陆铭拍桌子:“你不恭不敬,看不起老夫?”
夏桑放茶盏:“你摆正自己位置,别倚老卖老。”
陆铭:“你!”
夏桑;“你那徒弟,既没天分又没规矩,一颗没用的慈心,伤害病人而不自知。你还要……教训我?”
陆铭:“胡说!”
夏桑:“施针时间两刻钟,你徒弟说这叫很快。病人累极睡去,还能被他的手法刺痛惊醒。时间不能精准把握,病人不能有效安抚,手法不能做到极致,不都是你惯的吗?”
陆铭沉默。
杜衡那孩子确实天分不高,但勤奋好学,最重要一颗慈心,近乎悲悯。
他从未考虑过,这对病人,是伤害。
夏桑指向屏风。
“里面那人,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死。你与他关系匪浅,他看重你,尊重你,信任你。我出了问题,你可以顶上。若你我都出问题,要把他交给你那徒弟,好让你徒弟亲手葬送他吗?”
“陆大夫,你对一个人负责,是查另一个人的祖宗十八代?”
陆铭失语。
这话太重了。
“你既知晓我能救他,还故意为难。想主导吗?若你真能主导,他又怎会是如今半人半鬼的样子?”
“陆先生。”夏桑强调:“我要的是助手,不是上官。”
屋子陷入沉寂,陆铭与夏桑对视。良久,败下阵来。是啊,他在争什么呢?
无生盯着夏桑,夏桑审视陆铭。
他没想到,夏桑会有这样的气势。他担心陆铭拍桌而起,两人打起来。
没有。
陆铭抬头,问:“你真能救他?”
夏桑:“能。”
陆铭叹息一声,吩咐:“告诉你家主子,我答应了。”
夏桑:“你发誓。”
陆铭:“发什么誓?”
夏桑:“发誓你会好好治疗我三哥,不会因为我怼你而心怀嫉恨。”
陆铭:“你不信我的医德?”
夏桑:“我怕你没有道德。”
陆铭:“你……”
无生:“两位请。”
陆铭起身,夏桑跟着起身。夏桑往旁边一让:“您先请。”
陆铭打量她,往前走。夏桑跟在后面,低着头。刚才争番位,她赢了。她都赢了,让让他。
她是尊老爱幼的夏桑。
恶龙准则:只要最核心的利益。
屏风撤去,轮椅推出。陆铭上前,夏桑听见熟悉的嗓音。
“陆叔,让你担心了。”
夏桑抬眼,看见假公主的真容。
“阿墨……”
心里发出一道呢喃,夏桑愣住。她钉在原地,被抽空所有力气。
她嘴唇微张,嗓子发紧,眼泪决堤般模糊视线。她不敢擦,也不敢眨眼,她陷入一场幻梦,她害怕,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
她不敢动,怕惊醒自己。
察觉她没有跟上,无生回头,看见她的眼泪。他疑惑:“夏姑娘?”
她抬起手,似乎要抓住什么。
“夏姑娘!”
无生惊呼。
他看见夏桑呕出一口血,轰然坠地。无生一把捞住,人昏迷不醒。
陆铭放开陆青,折身回来。
“看什么看,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