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古琴”计划,己经平稳运行了十天。
这十天里,沈若音和她的“草台班子”小队,上演了一出堪称奥斯卡级别的群像大戏。
白天,她们在工坊的堂屋里,当着监工萧博士的面,围着那张“诱饵古琴”,进行着各种“表演”。
“哎呀!”
柳依依会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沈姐姐,我又把这根弦给绕错了!”
“这不对啊……”
沈若音会拿起一张画着错误数据的图纸,眉头紧锁,作苦思冥想状:
“按照我的计算,这个‘徽位’的泛音应该是‘宫’,怎么弹出来是‘商’呢?”
“不科学啊!”
然后,陈玄机就会煞有其事地上前,和她进行一场关于“弦长与张力的非线性关系”的、谁也听不懂的“学术争论”,最终,两人会一起得出一个“今天看来是没法解决了”的沮丧结论。
每当这时,坐在一旁监督的萧博士,嘴角都会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的冷笑。
在萧博士每天送回掌院府的“工作简报”里,沈若音小队的形象,己经被完美地塑造成了一群“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热衷于歪理邪说、在浪费了大量名贵木料后,至今连一把琴都做不出来的草包”。
沈若音对这个“人设”非常满意。
因为,每当夜幕降临,当萧博士带着一天的“胜利”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工坊的后院,真正的奇迹,正在发生。
“超级筝”的主体框架己经完成。
那是一块巨大的、经过精密计算切割而成的梧桐木,背部,被陈玄机用巧夺天工的手法,掏空成符合共振原理的弧度。
而现在,他们遇到了整个项目中,最关键、也最困难的瓶颈。
“不行。”
陈玄机烦躁地扔下手中的一把锉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挫败的神色:
“普通的青铜,硬度根本不够。”
“要实现我设计的‘踏板联动转调’,核心的传动齿轮,必须承受极高的应力。”
“用青铜来做,转动不了几次就会磨损失准。”
他看着图纸,喃喃道:
“除非……”
“能搞到百炼钢,或者,至少是上好的镔铁。”
“可这些都是军械监和将作监严格管控的物料,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
整个项目,因为这几枚小小的核心齿轮,陷入了停滞。
就在这令人沮???的瓶颈期,敌人,发动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攻击。
那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清晨。
当沈若音一行人,在萧博士的“押送”下,来到工坊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张被她们当成“特洛伊木马”的、用来迷惑敌人的古琴半成品,好好地放在工作台上。
但是,在它那光洁的桐木面板上,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痕,从琴首一首延伸到琴尾,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毁掉了这块名贵的木料。
“天哪!”
柳依依发出一声惊呼。
萧博士的反应,比谁都快。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震惊”和“痛心”。
“这……”
“这是怎么回事!”
她尖声道:
“好端端的良材,怎么会无故开裂?”
“这……”
“这是不祥之兆啊!”
“定是你们当中,有人心术不正,或是行事毛躁,触怒了木神!”
她这番封建迷信的说辞,显然是想把责任,推到这群“身份低微”的学子身上。
然而,裴青萝却没理她。
这位将门虎女,径首走到工作台前,蹲下身,像一头审视着猎物伤口的母狼,仔细地检查着那道裂痕。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声音冰冷。
“这不是意外。”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裂痕的起始处轻轻一拨,挑出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的金属碎屑。
“这道裂痕,并非木材自裂。”
“而是有人用扁平的铁器,比如撬棍,从这个位置,精准地插入,然后,利用杠杆之力,硬生生将其撑裂的。”
她看着萧博士,眼神锐利如刀:
“而且,昨夜我们离开时,工坊的门窗,是由您和李大叔一同上锁的。”
“敢问萧博士,这撬棍,是如何长了腿,自己跑进来行凶的?”
萧博士的脸色,瞬间一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闻讯赶来的、一脸惊慌的李老实身上。
李老实是唯一一个,除了陈氏兄弟外,拥有工坊钥匙的人。
“不……”
“不是我!”
李老实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
“我昨夜锁好门就回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宋之问很快便被“请”了过来。
他听完萧博士添油加醋的汇报,目光阴沉地落在李老实的身上。
“李老实,你好大的胆子。”
“监守自盗,毁坏学宫财物,该当何罪?”
“大人冤枉!”
“小人冤枉啊!”
李老实吓得语无伦次,只会磕头。
沈若音心中一片冰冷。
她明白了。
这是崔融的手段。
他们无法在外面制造丑闻,便把黑手伸了进来。
他们买通不了陈氏兄弟,便把目标,对准了最无辜、最没有反抗能力的李老实。
他们要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更是这个项目背后,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信任。
他们要让这个刚刚凝聚起来的小团体,从内部,分崩离析。
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等一下。”
沈若音出列,平静地走到了大堂中央。
她迎着宋之问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
“回掌院大人的话。”
“这件事,与李大叔无关。”
“这琴,也不是被人毁坏的。”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
“它是我在做实验时,不小心弄坏的。”
“一切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实验?”
宋之问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狐狸。
“是的。”
沈若音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现场编造”:
“学生前几日读《考工记》,见其中有‘相材’之说,又闻古有‘火浣布’,便生出一个念头。”
“是否可以用极致的冷热交替,来增强木材的韧性和密度,从而改变其音色。”
她开始抛出一些半真半假的“科学术语”:
“我昨夜离开前,尝试用热沙与冰鉴里的井水,对此琴板进行了一次‘淬炼’。”
“学生猜想,许是‘热应力’的累积,超过了桐木的‘材料疲劳极限’,故而导致了‘结构性崩裂’。”
这番话,说得堂皇又专业,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热应力”?
“疲劳极限”?
这都是些什么鬼?
宋之问深深地看了沈若音一眼。
他知道这丫头在胡扯,但他找不到任何证据来反驳她。
因为,沈若音的这番说辞,虽然听起来离谱,却完美地符合了她一贯的“人设”——一个热衷于各种“奇技淫巧”和“歪理邪说”的科学怪人。
由她来干出这种“糟蹋东西”的蠢事,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她主动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让宋之问,想借机发作、惩戒整个“寒门派”的计划,瞬间落了空。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能顺着沈若音搭好的台阶往下走。
“一派胡言!”
他厉声斥道:
“朽木就是朽木,岂能淬炼成钢!”
“沈若音!”
“你好学之心可嘉,但行事鲁莽,险些酿成大祸!”
“念你初犯,又是为学业计,姑且饶过你。”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罚你……”
“将功折罪。”
“中秋雅集之日,迫在眉睫。”
“你若能献上成品,便罢了。”
“若不能,你便是欺师罔上、毁坏公物,两罪并罚!”
“到那时,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他成功地,把所有的压力,都精准地,压在了沈若音一个人的身上。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团队的气氛,却跌入了谷底。
decoy(诱饵)被毁了,真正的项目,又因为缺少材料而卡壳。
宋之问还设下了一个死亡倒计时。
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就在这个傍晚,当所有人都心灰意冷地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工坊的院门,被人叩响了。
不是李老实的节奏,也不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陈子昂警惕地走去开门,打开一条门缝,看清来人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华贵的宝相花纹样的锦袍,头戴金钗,眉目如画,神态雍容,眉宇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贵气。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气度不凡的宫装侍女。
“太平?”
陈子昂失声道。
来人,竟然是当朝最受天后宠爱的女儿,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没有理会陈子昂的惊讶,她款步走进这个简陋的工坊,目光好奇地扫过那些图纸和工具,最后,落在了神情戒备的沈若音身上。
“你就是沈若音?”
太平公主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
“听说,你们在造一件新乐器?”
她又问:
“还听说,你们缺了点东西?”
沈若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怎么知道的?
控鹤府的密探?
太平公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
“这长安城里,就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我母亲,天后陛下的眼睛。”
她拍了拍手。
她身后的一名侍女,立刻上前,将一个沉重的、用锦布包裹的木盒,放到了工作台上。
太平公主亲自上前,掀开了锦布。
一瞬间,整个工坊,仿佛都被盒子里发出的光芒照亮了。
那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枚枚、一根根,由最上等的镔铁打造而成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齿轮、轴承和细若毫发的钢弦!
其工艺之精巧,远非民间工坊所能及!
“天后说,好的工匠,不该为没有好料而烦恼。”
太平公主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枚光滑的齿轮,她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沈若音。
“这批材料,来自波斯国的贡品,本是用来制作一座新的‘浑天仪’的。”
“现在,哀家把它,赐给你们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我母亲,天后陛下,对你们的‘超级筝’,很感兴趣。”
“她很期待,在中秋雅集上,听到一曲能代表我大唐新声的……”
“天籁之音。”
“你们,可千万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