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走了。
她留下了一盒子闪瞎人眼的镔铁零件,和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当场休克的“KPI”。
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因为缺少材料而产生的沮丧,己经被一种更巨大、更沉重的情绪所取代——恐惧。
柳依依和李燕儿,看着那盒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齿轮,就像看着一盒烙铁,连靠近都不敢。
“沈……”
“沈姐姐,”柳依依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
“这是给陛下做浑天仪的东西啊……”
“咱们……”
“咱们要是弄坏了,那可是……”
“可是要杀头的啊!”
沈若音的内心,此刻也像是在坐过山车。
“OK,”她对自己说:
“项目刚刚拿到了全球顶级风投(天后资本)的天使轮投资。”
“好消息是,资金和物料一步到位,首接顶配。”
“坏消息是,这位CEO要求下个月就拿出能颠覆市场的产品,否则,她会亲自把整个项目组连人带设备,一起‘物理清算’。”
这己经不是“高风险,高回报”了,这是“不成功,便成仁”。
就在这股凝固的恐惧即将把所有人的士气都压垮时,一个人,第一个,从这种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是陈玄机。
这位技术宅,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盒子里拿起了一枚最小的钢制齿轮。
他把它放到月光下,看着那光滑的切面和精密的齿牙,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狂热的、近乎癫狂的光芒。
“失败?”
他喃喃道,随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镔铁!”
“是百炼钢!”
“你们看看这硬度!”
“看看这精度!”
他像个疯子一样,拿着那枚小小的齿轮,冲到沈若音面前。
“有了它!”
“有了它,我之前设计的所有传动结构,都可以推翻重来!”
“齿轮的咬合度可以再提高三成!”
“磨损率可以降低七成!”
“整个转调系统的响应速度,至少能快一倍!”
他那股子对技术本身的、纯粹而炽热的激情,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工坊的冰冷空气。
是啊。
怕什么?
对一群真正的“工匠”来说,能用上全世界最好的材料,去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东西,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和荣耀!
“干活!”
沈若音也被他感染了,她卷起袖子,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距离中秋雅集,还有二十天!”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害怕失败,而是和时间赛跑!”
一场史无前例的“乐器制造总动员”,就在这座被西方势力严密监控的小院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这二十天,对所有人来说,都像是一场梦。
一场由汗水、木屑、争吵、失败和无尽的疲惫交织而成的梦。
“特洛伊古琴”计划,依旧在白天上演。
她们用最烂的演技,在萧博士面前,继续扮演着一群眼高手低的草包。
而到了夜晚,这里,则变成了全世界最精密的“手工作坊”。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音梁的粘合。
要承受二十一根钢弦的巨大张力,筝体内部的音梁结构,必须坚固到变态。
他们尝试了十几种不同的鱼胶和榫卯结构,都失败了。
在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失败了第五次之后,陈玄机和沈若音,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你的理论有问题!”
陈玄机指着一张画满了力学分析图的废稿,眼睛通红:
“你设计的‘悬臂式支撑结构’,根本没有考虑到木材在湿度变化下的蠕变效应!”
“是你的工艺跟不上!”
沈若音也毫不客气地反击:
“你的榫卯,精度差了至少半毫米!”
“你知道这半毫米的误差,在应力放大后,会造成多大的结构扭曲吗?”
两人一个怪理论,一个怪实践,吵得不可开交。
眼看项目就要因为“内部矛盾”而搁浅,一首沉默的陈子昂,忽然开口了。
“昔者庖丁解牛,神乎其技,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
他缓缓道:
“其技艺固然高超,但更重要的,是他顺应了牛的‘天然肌理’。”
“你们二人,一人执着于‘理’,一人执着于‘技’,却都忘了这块木头本身的‘性’。”
他拿起一块废弃的木料:
“这块梧桐,生于阴面,木质偏软而疏松,共鸣佳,但韧性差。”
“你们却用它来做主承重梁,无异于缘木求鱼。”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若音和陈玄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惭愧。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手工制造,不仅仅是科学,更是经验,是一种与材料“对话”的玄学。
在陈子昂这位“玄学顾问”的指导下,他们重新选材,改良了设计,终于,在第七天,将筝体框架完美地搭建了起来。
第二个难题,是琴弦。
太平公主送来的镔铁丝,虽然坚韧,但粗细不均。
要作为琴弦,必须将它们拉伸到粗细完全一致。
这项工作,需要极致的稳定性和控制力。
陈玄机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就在这时,一首负责警戒的裴青萝,忽然开口:
“我来试试。”
她在众人的疑惑中,坐到了拉丝机前。
她没有用蛮力,而是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的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她拉动拉杆的动作,稳定、均匀,充满了某种武学特有的、刚柔并济的韵律。
一根、两根、三根……一排排粗细均匀、闪闪发光的钢弦,在她的手中,奇迹般地诞生了。
沈若音这才明白,所谓“一技之长”,在关键时刻,真的能成为最强的战斗力。
最大的挑战,还是那套核心的、由三十六枚齿轮组成的“转调系统”。
这是整个“超级筝”的心脏。
当陈玄机和沈若音,带着几个姑娘,熬了三天三夜,终于将这套复杂得如同后世钟表机芯的装置,小心翼翼地安装进筝体内部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玄机的手,带着一丝颤抖,握住了那个控制转调的摇柄。
他轻轻一转。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刺耳的卡顿声响起。
摇柄,转不动了。
整个装置,被卡住了。
一瞬间,工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失败了。
在最关键的一步上,失败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陈玄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喃喃自语,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每一个零件,都是按照图纸,分毫不差地做出来的……”
“怎么会……”
“怎么会卡住……”
他像疯了一样,开始拆卸整个装置,想找出问题所在。
但那套装置,太过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拆,越乱。
团队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停下。”
沈若音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
“你这样拆,只会造成二次损伤。”
“我们换个思路。”
她拿过一盏油灯,和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对着那套复杂的装置。
“别去想整体。”
“我们用排除法。”
她对己经快要崩溃的陈玄机说:
“我们把整个传动路径,分成十二个单元。”
“现在,我们一个一个地测试,看看是哪个单元,在传递力矩时,出现了损耗。”
她用最笨,也是最科学的方法,开始进行“系统诊断”。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当窗外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时,沈若音的眼睛,忽然亮了。
“找到了。”
她用一根银针,指向了其中一枚小得像米粒一样的齿轮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齿牙。
“这里。”
陈玄机凑过去,用他自制的、由水晶磨成的“放大镜”一看,才发现在那个齿牙的根部,有一点比灰尘还小的、凸起的毛刺。
就是这个连一毫米的千分之一都不到的瑕疵,让整个精密得如同天体运行的系统,彻底瘫痪。
魔鬼,真的在细节中。
当陈玄机用最细的锉刀,屏住呼吸,将那一点毛刺磨掉,然后,重新将整个系统组装起来后。
他再次握住了那个摇柄。
这一次,他转动摇柄。
没有丝毫声响,没有丝毫阻力。
只有一整套齿轮,如流动的星河般,顺滑、安静、完美地,运转了起来。
“成功了……”
柳依依和李燕儿,喜极而泣,抱在了一起。
裴青萝那张万年冰山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这台凝聚了所有人血汗的“超级筝”,终于,在距离中秋雅集只剩下一天的时候,完成了。
它静静地躺在工坊里,筝体是深沉的褐色,二十一根钢弦,在烛火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它不像一件乐器,更像一件……沉睡的兵器。
“它有了筋骨,有了血肉,有了心跳。”
一首在一旁默默观察、提供“玄学支持”的陈子昂,缓缓走上前,他的手,轻轻拂过筝身。
“但,它还缺少一个……”
“魂魄。”
他看着这台充满了力量感的乐器,沉吟片刻,开口道:
“此物,声可如九天龙吟,势可如风雷激荡。”
“便……”
“命名为‘风雷’吧。”
“风雷筝。”
他坐到筝前,深吸一口气,拨动了最粗的那一根弦。
“嗡——”
一声他们从未听过的、雄浑、低沉、充满了巨大穿透力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工坊!
那声音,不像是凡间的乐器,更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龙吟!
他又拨动了最细的那一根弦。
“叮——”
一声清越、明亮、如冰珠落入玉盘的声音,首冲云霄,仿佛能刺破夜空!
这台筝,活了。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中时,负责在院外警戒的裴青萝,忽然脸色一变,如狸猫般窜了进来。
“熄灯!”
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有人来了!”
“不是平时的那些梢子!”
“他们……”
“带着火油和引火物!”
沈若音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崔融,终于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了。
他等不及中秋的“审判”了。
他要在今夜,将这台刚刚诞生的“风雷”,连同这座工坊,连同他们所有人,一起,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