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星辉淬体“上”
残阳似血，挣扎着将最后几缕黯淡的红光涂抹在院墙斑驳的豁口上，旋即被无边的暮色吞没。小院里破败的气息被夜色浸染，愈发浓重窒息。空气沉闷粘稠，压在胸口沉甸甸的，连蛐蛐声都稀落了。
顾风盘膝坐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身下歪斜铺着一层干草，散发着朽败的霉味。面前泥土上摊着的草图线条扭曲——那是他呕心沥血之作：简陋的聚星阵草图。凭他那点微末的神魂之力勉强勾勒出基础符文，其简陋寒酸处，连前世山野中最低等的引气法阵都不如。他盯着草图，眼底是深海漩涡般的复杂，掺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九天星辰诀...威震诸天万界的神帝根本法，竟要在如此逼仄腌臜之地，用如此不堪入目的方式开启它的“辉煌”之旅。
一丝微不可查的银芒，如游弋的萤火虫，穿透低矮院墙上空灰蒙蒙的天空，丝丝缕缕垂落，微弱地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顾风缓缓闭目，收敛起灵魂深处那抹翻腾的狂傲与屈辱。
他开始集中起那一缕残存的神魂之力，小心翼翼地在体内开辟出一条模糊脆弱的通路，从识海深处发出无声的召唤，指向那悬于九天之上、冰冷运转的无垠星海。那感觉如同将一粒卑微的尘埃投向沉默的宇宙巨渊，缥缈、绝望、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丝，仅仅是一丝，凉彻骨髓的星辰之力，终于有了回应！
它顺着那条在黑暗中艰难开辟的精神通道，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最初的感觉并不痛，反而像一股清冽的冰泉注入灼热滚烫的沙漠，带来一种近乎虚无的清凉舒适感。一丝微弱的、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错觉的力量在他枯竭的经脉源头萌动。
然而，这仅仅是飓风来临前诡谲的宁静。
当那缕星力在顾风那狭窄干涸如皲裂旱地的经脉中正式开始奔流的一刹，平静瞬间被彻底撕碎！
“呃……”
一声压抑在喉咙最深处、扭曲变形的痛哼从顾风紧抿的嘴角泄出，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毫无征兆地根根暴起，如同被烙铁烙印在皮肤下的毒蛇。那不是流水的冲刷，而是十万把烧得通红、布满细密倒钩的冰针！它们以冷酷狂暴的姿态，强行撕裂开每一寸未曾被力量浸染过的细小脉络，以蛮横姿态将无形的、冰冷的“存在”狠狠塞了进去。
剧痛像是骤然引爆的炸弹，轰碎了所有的感知。
冷彻骨髓的星力所过之处，筋肉仿佛被狂暴巨力瞬间撕扯到极致，又在下一瞬被扔进极寒冰窟冻成脆片；筋骨在无声的哀嚎中剧烈颤抖，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濒临粉碎的咯咯声；血液更像是瞬间被煮沸，滚烫地在暴起的血管里疯狂冲撞，撞得他五内俱焚。
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在燃烧，都在发出撕裂天空般的尖啸！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牙齿深陷进下唇，粘稠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散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几乎是瞬间就渗出皮肤，滚落如雨，眨眼就浸湿了身下干硬的草席和冰冷的青石。汗水混杂着唇边溢出的鲜血，狼狈地滴落在草席上。
比肉体酷刑更甚的，是灵魂层面的重压。强大浩瀚的星辰之力滚滚而来，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意志，如同整个崩塌的天穹沉沉碾压下来。这并非单纯的庞大能量，而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宏伟“存在感”。在这无法抗拒的伟力面前，顾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神魂本质上的渺小！如同汪洋里一颗沙砾，被亿万顷冰冷沉重的海水裹挟着、碾压着、嘲笑着，沉向无光的深渊。他的神魂，他残存意识的核心，在巨浪中苦苦支撑，渺小得可怜，脆弱得可笑，发出不堪重负、行将崩溃的呻吟。
他前世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几乎被痛苦吞噬的意识中炸开！
逍遥神帝！
神威无量，身披亿万星河织就的帝袍！挥手间，道则如海潮奔涌，举手投足，乾坤为之倾覆，亿兆星辰不过是信手拨动的棋子，是照亮他帝袍的萤火微尘。那是一种何等睥睨万物、俯视永恒的威能与自在！何等吞吐宇宙、执掌万道的宏大胸襟！
“呵…哈哈…哈…”
断断续续的、低沉压抑的笑声，忽然从顾风剧烈颤抖的身体里、从他被牙齿咬烂流血的唇齿间逸出。在这绝望的炼狱与辉煌的幻象同时撕扯着他存在的此刻，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绝伦的黑色狂潮冲垮了他的意志堤坝。
荒诞！极端而讽刺的荒诞！
曾经，他逍遥神帝，视星辰为尘埃，视宇宙为庭园，星河不过是缠绕指尖的光带！翻掌碎灭亿万星辰，眸光垂落诸天万界！那是何等的不朽伟业？何等的无上荣光？
而现在……
顾风喉咙里滚动着更加疯狂的笑声，如同破败风箱发出的最后嘶鸣。他佝偻着，全身肌肉在不自觉地痉挛抽搐。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沾染上血汗混合的污迹。曾经那个执掌无上权柄、万古独尊的存在，如今为一个微如尘埃的起点而挣扎在这方寸泥泞之中！为了承受一缕在昔日看来微若星火、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星辰之力，竟痛苦得几乎灵魂崩解，躯体毁灭！
前世的超然，此刻的痛苦，形成撕裂时空的惨烈对比。
这极致的错位感，这无法言喻的荒谬落差，化作一把把带着倒钩的钝锯，在他残破的神魂上反复切割！这折磨甚至超越了星力淬体本身的酷烈！是认知的崩塌，是尊严的践踏，是存在价值的彻底颠覆！
“哈哈哈哈哈……”狂乱的笑声在漆黑的小院里回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疯狂，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和骨骼挤压的脆响。那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咆哮，是灵魂被巨大落差碾压成粉末后发出的最后悲鸣！
笑声惊动了屋内。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光芒挣扎着探了出来。
小翠只披着一件单薄破旧的粗布外衫，露出纤细伶仃的脚踝。她一手举着豆大的油灯，一手紧紧抓着门框，睡眼惺忪又带着惊疑，探头探脑地朝院内看来。
昏黄的灯焰跳动，堪堪照亮了小院的一隅，也勾勒出了顾风那触目惊心的轮廓。
小翠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那点可怜的睡意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粉碎！
顾风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体像一张被无形巨力反复绷紧又松开的弓，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痛苦的痉挛姿态。每一寸肌肉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扭曲跳动！汗如暴雨倾盆，顺着他布满狰狞青筋的额头、脖颈，小溪般冲刷而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地上洇开大片深色的痕迹。那件粗布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剧痛而紧绷、又因痉挛而扭曲的肌肉线条。他口中发出的己不再是痛苦呻吟，而是野兽垂死般的疯狂嘶笑！整个身体随着笑声剧烈地震颤、扭曲，每一次震颤都似乎要将他脆弱得骨骼散架。
“少…少爷？您…您怎么了？！少爷！”
小翠的尖叫声瞬间变调，破了音，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她手中的油灯剧烈一晃，哐当一声砸在门框上，灯油溅出，火苗微弱地挣扎几下就熄灭了。眼前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顾风那在微弱星辉下疯狂扭曲的影子，还有那回荡不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笑声！
无边无际的痛苦如同汪洋大海，彻底淹没了顾风残存的清明。前世辉煌的光影彻底破灭消失，只剩下眼前永恒的黑暗和肆虐的痛苦！九天星辰诀引动的星辰之力，非但没有驯服的迹象，反而被方才意识陷入疯狂时的精神狂澜牵引震荡，瞬间加剧了十倍不止！
狂暴冰冷的银芒在他体内炸开了！
这己不再是溪流，而是咆哮的海啸！
星力如亿万柄裹挟着绝对零度的寒冰巨锤，无差别地轰击着顾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炸裂！骨骼深处传出令人牙酸的密集爆裂声，像是无数冰棱在腔子里碎裂成粉！血液彻底沸腾，翻滚着咆哮着，几乎要冲破所有血管的束缚！经脉像是坚韧的藤蔓被无限撑大，濒临寸寸碎裂的极限！灵魂在星力的巨压之下摇曳不定，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扯碎，归入这万古寂灭的星海，成为冰冷星尘的一部分！
意识己然模糊溃散。前世的风流，今生的屈辱，退婚时那柄寒彻心扉的灵剑……所有记忆的碎片都被剧痛熔化成模糊的光斑，在急速旋转沉沦的深渊边缘闪烁不定。支撑他这缕残魂的唯一意志——复仇的烈焰——在那纯粹的、撕裂一切的痛苦面前，也如风中残烛般变得飘摇黯淡。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意识深渊的最深处诱惑地低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解脱的诱惑。沉沦下去……沉入那冰冷的黑暗里……万古星辰永恒死寂，多么宁静，多么自在……何必苦苦挣扎于这腌臜尘世？何必忍受这非人的酷刑？放下，就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那低语如同剧毒的蜜糖，侵蚀着他仅存的最后一点清醒。沉重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抗拒着黑暗的召唤如同抗拒着无法抗衡的地心引力。意识在沉沦，神智在溃散，连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唯有灵魂深处的疲惫感，沉重得如同整个大秦帝国山岳都压在心口，催促着他彻底松开紧攥着最后一丝意志的双手……
角落里的黑暗忽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蒙尘的铜鼎就矗立在靠近厨房角落的阴影里，像个被遗忘的丑陋疙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油垢与烟尘，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鼎口圆粗笨拙，鼎身糊着一层厚厚的污迹，混着常年油烟的堆积以及从院外吹进来的尘土泥浆，宛如一件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废品。
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就在顾风的神魂即将被那无边痛苦与绝望的低语彻底击垮、意识断线沉沦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沉闷，仿佛来自荒古蛮荒的震荡，毫无征兆地从那污垢厚积的铜鼎内部深处扩散开来。
那震动太过细微，如同沉睡的心脏短暂搏动了一下，微弱得甚至连空气都未曾激起丝毫涟漪。
然而，紧随这一声“嗡”的轻鸣之后，古拙的鼎身之上，那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油垢与尘土深处，竟然极其短暂地亮了一瞬！
不是闪烁的光，而是某种“存在”被突兀地短暂唤醒时，自身携带的某种本质在不经意间的流淌！
那是一种玄奥得无法用言语精确形容的光色。它非青非红，非金非银，只是一瞬间的流转，却仿佛包容了诸天初始的混沌与鸿蒙！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镇压万古洪荒、承载宇宙重量的厚重质感！它穿透了那层肮脏污浊的“外壳”，在鼎体最核心处一闪而逝，快得连黑暗都来不及察觉。
这一闪而逝的流转，快到了极致，也微弱到了极致。它甚至不如小院角落里一只最寻常的萤火虫的光点明亮。
但就是这微弱到几近于无的混沌流光出现的刹那！
顾风体内那如同脱缰暴龙般即将彻底失控炸裂的狂暴星辰之力，竟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威严浩大的洪荒巨掌瞬间抚摸而过！那股足以崩碎他一切的狂猛趋势，突兀而剧烈地凝滞了一下！仿佛奔腾的洪流撞上无形的坚岩堤坝，尽管没有彻底被阻断，但其最锐不可当、肆虐一切的势头，硬生生被从中砍断！狂暴的星力洪流虽然依旧澎湃奔腾，但那份摧毁一切的灭绝意志，那份要彻底碾碎顾风神魂与肉身的极端恶意，如同滚烫的铁条被猛然浸入冷水，发出了刺啦的声响，被剧烈地中和、消弭了！
混乱即将沸腾奔涌的神魂识海，被那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混沌光晕轻柔拂过。如同热油中骤然滴入一滴冰泉，一股清凉通透、带着苍茫混沌初始意味的奇异感觉，瞬间贯通了他即将涣散的意识核心！
不是力量！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来力量注入！
而是一种绝对的“秩序”！一种来自无尽悠远之前的混沌本源里诞生的，蕴含于道则最深处的、无上威严的秩序感！它抚平了混乱的波澜，震慑了狂暴的星力意志，为顾风那几乎被彻底撕裂、濒临彻底崩坏的神魂意志强行撑起了一个短暂而不朽的锚点！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锚定！
“呃啊——！”
顾风猛地从喉间深处迸发出一声变了调、如同垂死野兽濒绝时爆发出最后力量的嘶吼！那嘶吼将他沉沦的意识边缘强行撕裂！即将闭合的眼皮如同受惊般猛地掀开，瞳孔深处，不再是绝望的涣散，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时猛然燃起的、混杂着疯狂与暴怒的火焰！那是星辰被碾碎前迸发的星爆之光！
他体内的九天星辰诀被主人的意志强行催逼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境运转速度！身体像个瞬间被抽干又再次强行灌满的皮囊，猛然向上弓起！整个脊骨在一瞬间仿佛被拉首到了近乎断裂的极致！
嘎吱——！
密集得如同倾盆暴雨敲打玉盘的恐怖声响，从他身体最深处骤然响起，那是血肉筋骨在被前所未有的星辰之力最后一次极限拉伸、淬炼时发出的呻吟！全身的肌肉在撕裂般的扭曲抽搐中绷紧到了极致！
“噗——”
一道混杂着大量黑色粘稠污垢的暗红血箭，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顾风口中狂喷而出，溅射在身前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如墨梅绽开！
他周身密布的狰狞青筋猛地跳动起来，皮肤表面的汗液混合着刚才喷出的污血，更透出一股浓重的、带着金属锈蚀般腥气的恶臭！无数比之前更深、更粘稠的黑色杂质，如同被强行挤压出体外的腐败血肉，争先恐后地从他全身张开的毛孔中被排了出来！肌肤之上，瞬间覆盖上了一层油腻粘滑、散发着令人窒息腥臭气息的乌黑胶质！
这最后的倾泻之后，顾风弓起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啪嗒一声，无力地砸回冰冷坚硬、满是他汗水血污和秽物的青石板上，再也无法动弹一丝一毫。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极其艰难，如同拉扯着沉重的破风箱。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污秽腥臭的泥沼里捞出来，又像是被彻底拆散重塑了一番，气息微弱到极致，几乎与死人无异。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退潮般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深不见底的疲惫。连动一动手指，都感觉耗尽了一座山的力量。
小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不敢哭出声，全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那双惊恐的眼睛透过泪水和黑暗，一瞬不瞬地盯着石板上那个污秽不堪、气息奄奄的身影。
长夜未尽，死寂沉沉压着荒芜小院。
终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被硬生生撕开一条苍白的裂缝。
一点微弱渺茫的灰白色，从天际尽头那道蜿蜒低矮、塌了半边的院墙豁口处艰难渗透进来，驱散了一部分沉重的夜色。这缕象征着黑夜即将退场的曦光，极其缓慢地蔓延，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顾风那布满污黑、紧贴在冰冷青石板上的手臂。
那被厚厚一层腥臭污垢包裹的手指，就在这微凉的晨光碰触到的瞬间，竟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