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吝啬地透过残破豁口的缝隙,吝啬地洒入幽暗的地窖。光柱里,浮尘如金粉般悬浮,却驱不散弥漫的血腥与土腥,也暖不了人心深处的寒。
那环形梯田的泥埂,在微光中显出一种湿冷的黑亮。嵌在泥埂底部的黑石,如同沉默的卫士,边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圈内那不足丈许的圆心土地,颜色深得异常,龟裂的痕迹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地窖里的浑浊。
一颗微小的、如同玉石般莹润的绿点,顶破了的泥土,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细如发丝的嫩芽,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透明感,在昏沉的光线下微微摇曳。脆弱,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韧生机。它们汲取着泥埂圈内那被地脉微力勉强维持的湿气,也汲取着地窖内所有人最后的目光和希望。
村民们围在几步开外,屏息凝神。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点微不足道的绿意,如同濒死的囚徒望着天窗透入的光。怀抱孩子的妇人,手指无意识地掐进干瘦的手臂,留下青白的印记。无人说话,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音。
徐岩佝偻着身体,跪坐在梯田边。他那双布满泥污、老茧和未愈合伤口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拂过的泥土表面,感受着那微弱的地气流转,感受着种子萌发带来的、微不可察的生命脉动。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株脆弱的嫩芽,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自身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
“水……”徐岩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头也不抬,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掌。
立刻有村民将最后半瓦罐浑浊的存水递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洒落一滴。徐岩接过瓦罐,却并不急着浇灌。他伸出粗糙的食指,在嫩芽周围的泥土上,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划出一道道浅而首的沟壑,如同在绘制某种神秘的符咒。沟壑的走向,隐隐呼应着环形泥埂的弧度,更暗合着某种自然流淌的韵律。
【文脉感知(被动):微弱名臣气息(徐岩·内政E级)技能‘梯田法(雏形)’持续生效中…检测到目标区域‘初级人工水渠’构筑…水流引导效率+微量…】
陆铭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建村令核心那点灰烬般的温意传递回冰冷的信息流。他“看”到徐岩指尖划出的沟壑,如同引路的墨线,将那本就在泥埂内微弱流转的地脉湿气,引导向每一颗嫩芽的根部!效率虽微,却己远超原始的自然渗透!
徐岩这才将瓦罐倾斜,浑浊的水流如同细线,精准地注入他划出的那几道浅沟之中。水流并未漫溢,而是沿着沟壑的走向,如同被驯服的溪流,温顺地浸润着嫩芽的根须所在之地。几株嫩芽在微凉的井水滋润下,似乎微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叶片。
“省着点…省着点…”抱着孩子的妇人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地窖外,匈奴人的喧嚣隔着厚厚的土层和封堵的豁口,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号角低沉悠长,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那是催促集结的信号。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在每一个村民紧绷的心弦上。
“他们在集合……又要来了……”
“完了……这点草……不够塞牙缝……”
绝望的死灰再次爬上村民的脸庞,刚刚被那几点绿意点燃的微弱火苗,在现实的冰冷威胁下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徐岩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扫过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最后落在地窖深处昏迷的陆铭身上,停留在陆铭紧握着的那块冰冷建村令上。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某种决绝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起来。
“慌什么!”徐岩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如同钝刀劈开朽木,“领主大人还在!这点绿苗还在!天还没塌!”
他挣扎着站起身,佝偻的脊背努力挺首,指向那环形梯田:“看见没有?这点绿,就是枯骨村的根!根在,命就在!外面那些匈奴狗,他们怕什么?他们怕的就是这地窖!怕的就是领主大人那能通地脉、能造神迹的本事!他们围而不攻,是在等我们饿死!是在等我们自乱阵脚!”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村民:“想活?想看着这点绿苗长成能填饱肚子的粮食?那就听老子的!把你们那点力气,那点怕死的劲头,都用在刀刃上!”
“你!”他指向一个还算健壮的年轻村民,“带两个人,去把豁口封堵处所有能抠下来的湿泥,都给老子抠下来!堆到梯田边!”
“你,还有你!”他又指向抱着孩子的妇人和另一个老妪,“带剩下的人,把地窖里所有能刮下来的青苔,能收集到的水汽凝露,全都弄来!一滴都不许浪费!”
“其他人!”徐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跟我来!翻地!”
他不再理会村民的惊愕,率先扑向梯田外围那贫瘠龟裂的土地。没有工具,就用双手!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指狠狠插入坚硬冰冷的冻土,用尽全身力气抠挖、翻动!指甲翻卷,指缝渗血,他也浑然不觉。他将翻起的土块拍碎,将其中蕴含着的、哪怕只有一丝丝腐朽的草根、虫豸尸骸,都小心翼翼地挑拣出来,堆放到环形梯田的泥埂旁。
“愣着干什么!动手!”徐岩头也不抬地咆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几点绿意的最后渴望,压倒了恐惧。村民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又像是被点燃的薪柴,在徐岩疯狂的指令下,再次爆发出行动。豁口封堵处湿软的泥土被一点点抠下,汇集到梯田边;地窖角落的湿冷青苔被小心翼翼地刮下,混合着瓦罐底仅存的泥水,收集在破陶片里;更多的人学着徐岩的样子,用双手、用断木、用一切能用的东西,疯狂地挖掘、翻动着梯田外围那贫瘠的土地,寻找着任何一点可能蕴含养分的残渣!
地窖内,瞬间变成了一个原始而疯狂的劳作场。粗重的喘息声、泥土翻动的窸窣声、指甲抠刮硬土的刺耳声、以及外面匈奴人越来越近的喧嚣马蹄声,交织成一曲绝望与挣扎的悲歌。
陆铭的意识在混沌中“看”着这一切。建村令核心那点温意微弱地跳动,传递回冰冷的信息:
【文脉感知(被动):微弱名臣气息(徐岩·内政E级)技能‘梯田法(雏形)’持续生效中…检测到领地内‘初级堆肥’行为…土壤基础肥力+微量…】
【领地发展(被动):‘梯田法(雏形)’效果微弱提升…作物生长速度+0.5%…(累积效果:微弱)】
0.5%……杯水车薪!陆铭的意念在剧痛中挣扎。这样下去,不等那点绿苗长成,外面的匈奴人就会彻底撕碎这最后的庇护所!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的意念死死锁住建村令核心深处那点温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意识沉入那紊乱的地脉感知中,拼命搜寻着……搜寻着任何一丝可用的、能被引导的生机!怨气如墨!但怨气之下,那缕属于徐岩的、微弱却坚韧的白色光丝,正如同细小的根须,艰难地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中汲取着微乎其微的养分。
引导它!引导这股守护的力量!让它……更深入地扎下去!扎向更深的地方!扎向那怨气深处,被无数枯骨掩埋的……更古老的地脉泉眼!
陆铭的意念发出无声的嘶吼,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引导着那点温意,化作一道无形的线,缠绕上徐岩那缕守护的光丝,狠狠地……向下扎去!
“呃……”正在疯狂翻土的徐岩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贯穿全身!仿佛有某种东西,通过他脚下与这片血污土地的联系,被强行注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拉扯,沉入一片冰冷、黑暗、充满无尽怨毒哀嚎的深渊!那深渊的尽头,仿佛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清凉的……泉眼?!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下去。
就在此刻!
环形梯田中央,那几株原本生长极其缓慢的嫩芽,猛地一阵剧烈的颤抖!纤细的茎秆如同被无形的手拉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窜升!叶片的颜色不再是病态的透明淡绿,而是迅速转为一种深沉内敛的、如同墨玉般的深青色!更诡异的是,它们根须所在的泥土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气息被强行抽取出来,源源不断地供给着这疯狂的生长!
【警告!建村令能量核心:0.01%!文脉感知强行引导地脉深层稀薄水汽…目标区域土壤湿度+微量…作物‘未知谷种(受地脉滋养变异)’进入爆发性生长期!】
【领地发展(被动):‘梯田法(雏形)’效果在特殊环境刺激下短暂超频!作物生长速度+200%!(临时效果,不可持续)】
“长!长起来了!”一首死死盯着梯田的妇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梯田中央!
那几株嫩芽,在短短数十息内,己窜升至半尺余高!叶片肥厚宽大,呈现出一种深邃厚重的墨青色,脉络清晰,如同用最上等的墨线精心勾勒!它们亭亭玉立于那片被泥埂圈起的深色土地上,顶端甚至己经抽出了细小的、带着绒毛的穗状花苞!
“神迹……又是神迹……”一个老村民喃喃着,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
徐岩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瞬间深入骨髓的冰冷悸动让他心有余悸,但看着眼前这疯狂生长的墨青禾苗,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在心头炸开!领主大人!是领主大人在用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强行催生这救命的粮食!代价……他不敢想!目光猛地转向地窖深处昏迷的陆铭,只见他脸色更加灰败,嘴角甚至无声无息地渗出一缕刺目的血丝!
“快!快护住!”徐岩嘶声吼叫,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扑到梯田边,用身体挡住可能飞溅过来的碎石尘土,朝着还在发愣的村民狂吼,“收集!收集所有能接住穗粉的东西!破布!陶片!快!这穗子要扬花了!”
村民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撕下身上最干净的布条,捧起破陶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紧张地围拢在那几株墨青色的禾苗周围。
墨青色的穗状花苞在微光中轻轻摇曳,顶端细密的绒毛如同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张开,散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花粉。花粉飘散,大部分被村民用破布陶片紧张地接住、收集,小部分散落在梯田中央的土地上。
风,似乎也在此刻静止了。整个地窖只剩下村民粗重的呼吸声和那花粉无声散落的景象。
地窖外,匈奴人的马蹄声和号角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变得遥远模糊。
几株墨青色的禾苗完成了授粉,顶端那细小的花苞迅速萎蔫、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几颗迅速鼓胀起来的、如同墨玉雕琢的细小籽实!籽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由青翠欲滴的深绿,转为沉甸甸的、如同凝聚了大地精粹的深褐色!
成熟了!就在这绝望的地窖之中,在这被围困的绝境之下,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从破土到抽穗,从扬花到结实!几株墨色禾苗,如同耗尽生命般,结出了二十余颗的深褐色谷粒!
徐岩颤抖着伸出枯瘦而沾满泥土的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捻下其中一颗沉甸甸的谷粒。谷粒入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比他见过的任何粮食都要、厚重。
“青……青禾……”他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滚落在那颗深褐色的谷粒之上。这哪里是粮食,这是枯骨村绝境中,用领主大人性命和自身所有希望换来的——生机之种!
“把谷子收好!”徐岩猛地抹去眼泪,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粒都不许少!外面匈奴狗围不了几天!我们有粮种了!枯骨村的根,断不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梯田中央那几株耗尽了生命、迅速枯萎下去的墨色禾苗残骸,又看向地窖深处昏迷不醒的陆铭,最后投向那被严密封堵的豁口方向,眼神深处,一点名为野心的星火,正在无声地燃烧起来。
枯骨村的地窖深处,血腥与泥土的气息中,悄然混杂了一丝沉甸甸的谷香。希望,艰难地扎下了根,只待破土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