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出租屋的黑暗,是粘稠的、凝固的。它沉重地压在陈默残破的胸腔上,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里艰难挣扎,每一次呼出都带着破风箱般沉闷的“嗬嗬”声。冰冷的寒意早己浸透骨髓,深入五脏六腑,连角落那只破旧的便盆边缘,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个漫长的世纪。沉重的眼皮如同焊死的铁门,陈默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才将它们撬开一道微小的缝隙。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污迹的毛玻璃。最先感知到的,依旧是疼痛。无处不在的疼痛。胸腔深处的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关节深处的炎症因子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骨髓,胃袋空空如也,痉挛着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昏暗的光线下(可能是外面天光透过门缝渗入的一丝微光),刘芳蜷缩着身体,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睡着了——或者说,是昏了过去更为贴切。她枯瘦的脸上泪痕未干,眉头依然痛苦地紧锁着,即使在昏睡中也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她的姿势极其别扭,显然是在照顾他时体力彻底透支后倒下的。她的一条腿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裤腿上沾满了污迹——那是他失禁后,她徒劳擦拭时留下的印记。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味、失禁的骚臭和劣质膏药刺鼻气味的污浊空气,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气息是如此熟悉,如此深入骨髓,如同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口……渴…… 喉咙里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火烧火燎。他微微动了动嘴唇,想发出点声音,却只带出一阵微弱的气流和喉间抑制不住的痒意。
咳咳…… 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压制着,身体因为这压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能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可能撕裂那脆弱不堪的气管和血管,带来更汹涌的咯血。更不能惊醒刘芳……她太累了……她需要哪怕片刻的、死一般的休息……尽管这休息本身也浸透了痛苦。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刻意压抑的窸窣声钻入了他模糊的听觉。 不是刘芳。 声音来自更靠近门口的方向。 陈默浑浊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聚焦在那片昏暗中。 是小斌。 孩子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在门板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背对着屋内,正以一种极其小心、近乎虔诚的姿态,在……翻找着什么。 他面前,是刘芳那个掉落在地上的、瘪塌的旧布包。里面的东西——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把廉价的塑料梳子、几张卷了边的药费单据——被孩子小心地摊开在地上。他似乎在犹豫,小小的肩膀绷得紧紧的,手指在那些零钱和单据上方悬停着,微微颤抖。
他想干什么? 一丝微弱的不安和疑惑,如同冰冷的溪流,淌过陈默麻木的神经。他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但喉咙如同被焊死,只挤出一点微弱的气流。
小斌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伸出颤抖的小手,没有碰那几张零钱(加起来可能还不到十块钱),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被揉皱后又展开的、印着红章的医院催缴单——欠缴金额总计:人民币 伍仟叁佰陆拾贰元柒角捌分 (¥5,362.78)。 孩子死死盯着那串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数字,小小的身体在阴影里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巨大的、沉重的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墙角黑暗中微弱起伏的陈默,又看向昏睡中仍痛苦皱眉的妈妈…… 绝望。 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孩子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
他不再犹豫。小手飞快地将那张沉重的催缴单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布包。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陈默心脏骤然一紧的事—— 他伸出手,拿起了布包里那几张卷了边的药费单据! 那些是刘芳之前去卫生站给他开药的凭证,上面印着药名、数量和价格:氨氯地平片(0.5元/片),双氯芬酸钠肠溶片(1.2元/片),盐酸氨溴索口服溶液(8.5元/瓶)…… 小斌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双氯芬酸钠肠溶片”和“盐酸氨溴索口服溶液”那几个字上。止痛……化痰……他似乎认得这几个字,或者说,他认得病痛的敌人。 他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那几张单据里,抽出了一张相对最新的、印着“阳光社区医疗服务站”抬头的处方单!上面清晰地打印着这些药的名字和数量! 孩子像捧着某种圣物,将那张处方单紧紧攥在小小的、冰冷的手心里。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轻手轻脚地将布包里的其他东西归拢好,将瘪塌的布包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小斌猛地转过身,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昏睡的刘芳,最后落在陈默的方向。黑暗中,陈默无法看清孩子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蕴含的巨大的恐惧、巨大的决心和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
不等陈默有任何反应,孩子小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破旧的木门,侧身钻了出去,又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带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门锁碰撞声后,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刘芳沉重压抑的呼吸和陈默自己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寒意! 一股比这出租屋的寒冷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 孩子拿了处方单!他要干什么?!那张处方单,除了证明曾经开过药,还有什么用?那上面的药名?数量?他要去买药?!去哪买?!拿什么买?!那几张零钱加起来连一瓶止咳药水都买不到!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偷? 这个字眼像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陈默早己麻木的神经末梢!剧烈的羞耻感和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胸腔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死死捂住嘴,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呛咳和绝望的嘶吼! 不行!小斌!不能去!回来!!他无声地在心底呐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光明的木门,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停止呼吸。他仿佛看到孩子瘦小的身影,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徘徊在某个药店的门口,被冰冷的监控摄像头对准,被店员怀疑的目光审视……最终,那只颤抖的小手伸向柜台……然后被一把抓住…… 冰冷的镣铐……警察……周围人群鄙夷的指指点点……泥塘巷邻居们厌恶的眼神……孩子崩溃的哭喊和刘芳绝望的嘶嚎…… 一幅幅画面如同最残酷的噩梦,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闪回、撕裂! 噗! 又一口温热的、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在牙关之后!
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旧棉絮内衬。绝望如同这出租屋的黑暗,无边无际,将他彻底吞噬。他不仅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反而成了将他推向罪恶深渊的罪魁祸首!他这条苟延残喘的贱命,难道还要再拖累一个无辜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