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32号楼灰扑扑的水泥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闵家家站在楼门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印有“32楼308室”字样的油印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悸动。
值班室就在楼梯口旁。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的老大爷,正伏在一张掉了漆的旧木桌后,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份《人民日报》,手边的搪瓷缸里飘着劣质茶叶的香气。
“老师傅您好,”闵家家走到桌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双手递上那张油印的报到单和盖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我是历史系的新生闵家家,来308室报到,麻烦您给开下门。”
宿管大爷抬起眼皮,老花镜滑到鼻尖,透过镜片上方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在闵家家朴素的衣着、略显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以及那双布满薄茧、指关节粗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他接过通知书,慢悠悠地展开,又拿起报到单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公章。
“闵…家…家?”大爷的嗓音带着浓重的京腔,有些沙哑,“辽阳来的?”
“是,辽阳红旗公社。”闵家家点头。
“嗯。”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问。他从腰间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里,准确地挑出一把带着“308”铁皮标签的铜钥匙,“啪嗒”一声放在桌上。“三楼,东头第一间。钥匙就一把,别丢了。出门记得锁门,晚上十点半锁楼门,过时不候。卫生轮流打扫,门口有值日表。开水房在楼后头,澡堂子在西边,食堂……”他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把宿舍楼的规矩一一道来,末了,又瞥了一眼闵家家脚边那个半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行李袋,“东西不多?”
“嗯,带了些必需品。”闵家家平静地回答,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一种真实的归属感,落入掌心。
告别了惜字如金却规矩森严的宿管大爷,闵家家提着行李走上三楼。楼道里比一楼更安静些,只有尽头水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模糊的说话声。308室的绿漆木门紧闭着,门板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308”三个字,遒劲有力。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和门轴转动的涩响,门开了。
一股更浓郁的青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汗味、脚丫子味、劣质雪花膏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光线从朝东的两扇大窗户涌进来,照亮了略显拥挤的空间。六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地上散落着几个脸盆、暖水瓶和网兜。靠窗的两张下铺己经铺上了被褥,一张是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洗得发白,另一张则是崭新的、印着大红牡丹图案的绸缎被面,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屋里有三个人。靠门那张下铺,一个身材壮实、方脸阔口、穿着崭新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的青年,正撅着屁股,费力地想把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塞到床底下去,嘴里还嘟囔着:“这破地方,连个柜子都没有……”他听到开门声,猛地抬起头,看到门口的闵家家,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两颗醒目的大门牙,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腔:“哎哟!来新人了?哥们儿哪儿的?” 他丢下旅行袋,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热情地伸出手,“我叫赵又廷,机械系的!鞍钢来的!”。
闵家家还没来得及回答,靠窗那张铺着大红牡丹被面的下铺上,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浅灰色毛料中山装的青年慢悠悠地放下手里一本英文版的《a Restructs》,推了推眼镜,矜持地打量着闵家家,用一种带着明显京腔、略显拖沓的语调开口:“新舍友?欢迎欢迎。鄙人张虎歌,家父在部委工作。学国际政治的。”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
靠里侧的上铺,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穿着打补丁的土布褂子、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床上一个同样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听到动静,他慌忙从床上探出头来,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声音很低:“额…额叫王组篮,物理系的…陕西米脂来的…” 说完,又赶紧缩了回去,继续整理他那点寒酸的行李。
“闵家家,历史系,辽宁辽阳。”闵家家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
他的目光落在剩下的几张空床上。靠门的上铺堆了些杂物,显然没人。靠窗的上铺空着。靠里侧的下铺也空着,位置相对安静,离窗户也近。
“我睡这里吧。”闵家家指了指靠里侧的下铺,语气平静,没有征询意见的意思,更像是宣告。这个位置相对独立,光线也好。
“行啊!那铺没人!”赵又廷爽快地应道,又指着靠窗那个空着的上铺,“那儿还空一个,不知道是谁。”
闵家家不再多言,走到那张靠里侧的下铺前,放下行李袋。床板是光秃秃的木板,带着新刷的、刺鼻的劣质油漆味。他从行李袋里拿出一卷同样半旧的粗布床单又拿出一床同样朴素的薄棉被,开始铺床。
他铺好床,又拿出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一个印着红星的旧铝饭盒,一个暖水瓶,一一摆放在床边唯一一张破旧的小课桌上属于他的那个角落。最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行李袋最底层,拿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还有两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一瓶碳素墨水,郑重地放在课桌最里面。这是他知识的武器,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刚收拾停当,宿舍门又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背着洗得发白的绿军挎包、理着板寸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眼神锐利,步伐沉稳,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练气质。看到屋里的几人,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洪亮:“同志们好!都到齐了?我叫李军!中文系的!云南边防回来的!” 他目光扫过闵家家,“这位是?”
“闵家家,历史系,辽阳。”闵家家再次简洁地自我介绍,对这个带着军人气息的李卫国印象不错。
“好!以后就是战友加同学了!”李军笑着拍了拍闵家家的肩膀,力道很大。他看了看剩下的铺位,二话不说,把军挎包往靠窗的上铺一扔,“我睡上头!敞亮!”动作干脆利落。
宿舍六人,到齐五人。赵又廷(机械,鞍钢)、张虎歌(国政,北京)、王组篮(物理,陕西)、李军(中文,云南)、闵家家(历史,辽宁),还有一个空位不知是谁。小小的308室,瞬间汇聚了天南地北的口音、迥异的家庭背景和不同的专业抱负。
闵家家没有参与赵又廷和李军热烈的“认老乡”活动,也没有理会张虎歌偶尔抛出的、关于京城见闻的“高谈阔论”。他收拾好自己的方寸之地,便拿起那个牛皮纸包裹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对众人点了点头:“我去熟悉下校园。” 说完,便走出了依旧喧闹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