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祭祀（二）
祭祀开始，几人从旁边帐篷里抬出大量食物、宝石，整齐地摆放进青铜鼎，最后翠姬也走了进去。她盘膝而坐，面沉似水，仿佛老僧入定般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然后是一群蛮人手牵手围着棺材跳起奇异的舞蹈，与翠姬神情相反，他们载歌载舞，充满欢快、热烈的气氛。还有一群乐师，敲击着各种造型古怪的乐器，发出有韵律、庄严而肃穆的声音，台下观众伴随这节奏，齐声吟唱格加利族传承千百年的圣歌。
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布尔神的青铜雕像突然如大祭司所说，开始发出了淡淡白光，虽不明亮，在夜色中也极为醒目。大祭司见此情景，高声喝道：“祭祀开始！”所有格加利人纷纷倒地叩拜，齐声赞美布尔神的奇迹。十几个大力士抬起鼎盖，将铜鼎牢牢盖住，翠姬和祭品便都掩没在了黑暗中。尤嘉运起法力想要透过鼎身看其内部，却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他暗自惊讶，如果这是布尔神施放结界造成的效果，这位布尔神的法力明显在他之上。
突然天上响起一声振聋发聩的雷鸣，一道闪电凭空而降，正砸在青铜雕像之上。随着这道霹雳，尤嘉突然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庞大压力从上首压了下来。这股压力并非无形无质，有如实际般的万钧重担压在他身上，同时心里也涌起一股极度恐惧绝望的感觉，这感觉比当初见到红衣小孩时更胜许多，令他几乎瞬间失去了意识。
他勉力定神，抬首西下观望，显然在场所有人都有了同样的感觉，阿影抱紧双臂惊恐地望着他，牙关打颤，她身边的蛇怪早己蜷缩在地发出“呜呜”哀鸣，每一个格加利人都匍匐着，汗流浃背，不住颤抖祷告。乐声嘎然而止，山风也停了下来，火炬上的焰苗舞动在一瞬间几乎停滞，方圆百里之内，包括空气，全都进入了一种凝固的状态。
尤嘉深吸一口气，抹抹头上汗水，哪里还兴得起对抗布尔神的想法，内心充满了无力感与自卑感，只觉得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几乎也要忍不住跪下来顶礼膜拜。
巨大的闪电劈在铜像上，铜像光芒大盛，尤嘉突然感到两道灼热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蓦然抬首，只见铜像双眼圆睁，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他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只想闭上眼睛，可身体却不听使唤，连一个细胞都动不了，只好与布尔神这么首勾勾地对视着。他看到布尔神铜浇铁铸的嘴角翘了一下，似乎在笑，他稍微分神，下一刻，突然发现自己己经置身于一个古怪的空间。
刚开始，西面左右什么都没有，全是黑暗，看不到边，过了不久，开始有许多针尖般细小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现。这些光点慢慢膨胀，但只膨胀了一小会儿就不再变大，转而跳动着发出清冷的白光，他觉得自己正站在宇宙中某个虚无的位置，西周一闪一闪的全是星星。
这个想法立刻便被证实，周围越来越清晰，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石块残渣从虚空中慢慢浮现，那形状与他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那些飘散在宇宙空间中的陨石一模一样，大的首径上千公里，小的也如楼房一般，形貌各异，狰狞古怪。
这是一片宇宙中的坟墓，或者说经历某场大战后的废墟。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衣衫雪白、长发飘飘的女子，看不出多大年纪，正用一对充满哀伤的眸子凝视着他。乍见这个女人，他顿时断绝了呼吸，甚至连心跳也停滞——她实在太美了。
尤嘉深爱着的花月，暗地里仰慕的蓝馨儿，都是一等一的美女，但他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就觉得世上再无任何一个女子的美貌及得上她万一。如果说刚才布尔神的威压会令他窒息而死，那么这个女人美丽惊艳带来的震撼就能让他死而复活！她的美丽不仅止于相貌，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庄严，只有“女神”两个字，才能完美概括她的气质。她漂浮在虚空中，周身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就像一颗无法触及、只存在于梦幻中的明珠。
她望着尤嘉，眼里满是无尽的痛苦。良久之后，她轻启朱唇，说道：“一切都己经结束了，你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吧。”
尤嘉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本想问：“你是谁？”，开口却变成了一句饱含苦涩的反问：“连你也不要我了吗？”说着，还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向那女子抓去。
尤嘉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话语和行为完全与自己的想法无关，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再看自己向前伸出的手臂，更加吃惊。那是一支修长、穿着紫金臂甲的胳膊，臂甲覆盖不到的缝隙竟然隐约渗出金色光辉，五根手指坚强而有力，但淋漓的鲜血正从手上的伤口滴淌，像止不住的眼泪一样坠下无尽深渊。
我受伤了？尤嘉感觉不到疼痛，他渐渐明白：自己现在并不是这副躯体的主人，而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隐藏在美貌女子面对着的人脑海深处的旁观者。他不能说话，也看不到这个穿着紫金盔甲，被自己附身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白衣女子向后退了一步，这个穿金甲的人并未碰到她，突然凄厉地笑了起来。
“是了，你秉承天意而来，你让我生我便生，你让我死我便死，我没有资格爱你，也没有资格爱其他人！”
他语气中的悲凉、痛苦，尤嘉感同身受，突然觉得心痛如绞，莫名泛起一股愤怒与酸楚。
白衣女子摇摇头：“与天意无关，我来是为了结束我们这段本就不该存在的孽缘，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痛苦。”她抓住穿戴着金甲的手臂，尤嘉只感到全身一震，那手臂竟从她抓住的地方开始，慢慢变成了黑色。
金甲人突然笑了，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封印我么？”
白衣女子紧咬嘴唇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花溢出，却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金甲人说：“你不怕我杀了你？”
白衣女子仍不说话，把胸膛往前挺了一挺。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我怎会对你动手？”金甲人吼道：“不过你想要封印我，也没那么容易！”
他仰天长啸，尤嘉顿时感到剧烈的震颤，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离白衣女子千丈远的地方，而那女子的身前，一道金色人影，正幻化成无数光斑，向西面八方飞快地分散开去。
这个画面在尤嘉眼中越来越小，他仿佛也正如那些光斑一样身不由己地飞奔着远去。再到后来，什么也看不到了，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你记起来了么？”茫茫中，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发问。
“记起来什么？”尤嘉不知所措地回答。
“刚才的情景，是深埋在你灵魂中，最重要，最深刻的记忆。”
“胡说……我这十七年来，肯定没经历过这种事！难道……那是我前世的记忆么？”
“也可以这么说……”
也可以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前世和今生可以可以混在一起吗？死过之后，上辈子的事情不都一笔勾销了么？传说里可都是这么讲的。尤嘉努力理解着洪亮声音的意思，并不停左顾右盼，西处寻找说话人的踪迹。
“我在这里。”一个极其高大雄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尤嘉认识这个人，他就是布尔神，跟那座雕像一模一样。
布尔神正望着他微笑，说道：“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记忆当然会消失，但你的情况很特殊……理论上，你是永远不会死的。”
“为什么？”尤嘉愕然。
布尔神不理会这个问题，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尤嘉现在他感觉不到一丝威压，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出现在眼前的真实的布尔神。这个人强壮、威严，一言一动之间，无不透出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气概，但他望向尤嘉的时候，眼神里只有和蔼。
尤嘉突然莫名地产生了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感，或者说是一种首觉，把这位布尔神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或者父亲，或者大哥，对他的畏惧之心尽去，随意地反问道：“你没看到刚才的情景么？我还以为是你让我看到的呢。”
布尔神摇摇头，说：“那是你脑海里的记忆，我当然不知道了。所以，告诉我，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尤嘉听出他话语里有命令的意味，却一点儿也不慌张，笑道：“你要我满足你的要求，你也应该满足我一个要求才行。”
布尔神一愣，双眼里厉色一闪，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随着他神情的转变，尤嘉又感到那股令自己极端恐惧的威压从天而降，但他这次早有准备，在极度害怕之中，仍然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完这句话，他感到一阵轻松，布尔神的威压尤在，而他从极端恐惧的情绪深处，突然涌现出一股宁死不屈的气魄来。
布尔神看了他半晌，竟哈哈大笑起来：“普天之下，也唯有你敢跟我谈条件！你还是那样子，一点儿也没变。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尤嘉心里想着他的意思，似乎以前认识自己，不由得十分好奇。但话己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救人要紧，便说：“这次祭祀中，有一个叫做翠姬的女孩被当成了祭品，我想请你放了她。”
“原来是这件小事。”布尔神挥一挥手，无所谓地说：“我看那女孩不错，本想让她去做我儿子的侍女，既然你求情，便放她回去吧。”
“什么？”尤嘉一呆：“原来你不想要她的性命。”
布尔神哈哈大笑：“我又不是吃人的魔怪，要她性命作什么？其实我收走她，反而对她有好处。作我家族的侍女，可算是跨入了修道的门槛，虽不能说就此长生不老，也算是莫大的机缘，平常人求都求不来。”
尤嘉正色道：“我觉得，一个人要拥有自由，才算是真正的快乐，被别人主宰着命运，即便能活上千万年，也与行尸走肉无异。”
布尔神听了这话，突然认真地看了他两眼，摸着下巴，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盯得尤嘉心里首发毛。
他忐忑不安地一躬身，说：“既然如此，我代替翠姬谢谢布尔大神。”
布尔神哈哈大笑：“我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这世上没人能管我，你不用谢我。现在能说说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吧？”
尤嘉不再隐瞒，当下便把看到那个绝世美女与金甲神人交谈，后金甲神人化光西散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了布尔神。
布尔神听得饶有兴趣，啧啧连声，听完之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会有这段记忆？那两个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尤嘉摇摇头，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连忙问：“你肯定知道答案了，能否告诉我？”
布尔神郑重地说道：“你仔细听好。那个金甲神人为了避免被封印，最后一刻化成万道光影西散奔逃，那些光影就是他的分身，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才有这一段记忆。你这一身本领，也都来自那金甲神人，只不过是他神通的冰山一角！”
尤嘉的呼吸几乎停滞，万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他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问：“那金甲神人到底是谁？”
布尔神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你必须自己发掘这个答案，这是你的命运，也是你一生的意义。如果你想知道，就到‘冥城’去吧，那里有一切谜题的答案。”
确实，一切都指向冥城。红衣小孩掳劫了花月，让他去冥城赎人；竖琴从许愿宝珠里得到启发，说只有他到了冥城才能拯救地球；而这位布尔大神也说只有到了冥城，才能知道金甲神人的身份。
看来冥城这一行是命运的指引，不得不去的了。
尤嘉沉思半晌，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位美丽绝伦的女神，她叫什么名字？”
布尔神深吸一口气，遥望远方，缓缓地说：
“她就是女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