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期点头:“是《秋塘渡》,你知道?”
“很出名。”
她当然知道,这幅画像是命运一样,和她凑巧。归鱼羡笑,轻声说:“画得很漂亮,很空。”
他像是听见什么很有趣的言论,眉尖微挑,走近归鱼羡靠着的栏杆,露出得意和骄傲的神情:“你师母画完那幅画也是那么说的。”
邬秋放下墨笔,看着那棵红叶树,带着点橙红,郁郁灿灿的,转过头抱着沈期,埋在他颈间,声音也闷问的:“我怎么画着画着,心里就空空的了。”
沈期抱紧邬秋,故意逗她:“看来邬大师己经人画合一,境界大乘了。”邬秋笑着捶了一下他胸口,斥他:“你认真点。”
沈期敛了些笑意,仿佛有怅然若失的悚然侵入西体。他亲吻邬秋的头发,抚着她的背十分认真地说:“没闹你,真的画得很好。我看这座山好像很熟悉,你画的秋天也很肃杀,不像你平日里画的风格。”
邬秋俯视书案上的画,微微叹气:“不知道,那天读完张岱的《陶庵梦忆》,觉得很沧桑,就想画一幅画,画一画深山秋。越画越难受。”
“越画心越空。”那份空落落的怅然,让她坠得慌。
邬秋软声问:“你猜我看的是哪一节?我给你提示哦,‘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
“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
邬秋一下子乐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脑袋在他怀里蹭:“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沈期粲然:“看过,记住了。”他嘚嘚瑟瑟地在她面前自卖自夸:“我厉害吧?”
悟己往之不谏。
归鱼羡冒昧问:“沈老师很爱师母。”是不是九百年前的刻骨铭心,让他这辈子也爱她如命。
她的眼睛与灯光重叠,那一刹那,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看见秋叶落叶,莹莹反着光,妖艳而美丽。沈期靠在栏杆上,仰面受风,他两只胳膊都搭在露台的汉白玉横杆,姿态随意而放松。他突然想喝点酒。沈期沉默着。
秋夜,晚风,红酒,微醺——这样的夜晚大概恰适合浓浓烈烈地思一场故人。他看一眼月亮,却见黑云压山,不见皎月。
正是这样的夜晚,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像在给他下蛊一样诱惑他压在心底的情思。沈期说:“今晚大概要下雨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奔向他们,像是飞蛾扑火,冷冽而又灼热。
他对上归鱼羡的眼眸,却在心里想他的妻。
归鱼羡感复着秋风袭人,裙摆鼓满西风,像是她张扬的骨。
她还是继续晃着手里的红酒杯,而他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情感,风里绯红的唇悲切地吟诵:“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前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沈期写给邬秋的悼念里,恰有这一首。归鱼羡眼眶噙着泪,在黑夜里看不见。她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好孤独的意境啊。”一口红酒,似火灼烈。
“不是吗?李商隐和他的妻子隔着古道、州府,巴山夜雨,谁知道是不是永别。那他在西川蜀地,会不会很孤独啊。”
“归鱼羡。”沈期转过身去面对她,皱眉,“你是不是醉了?”
归鱼羡被他问得心里一慌,否认:“没有。”
沈期不说话,他定定看着归鱼羡,带着探究和质疑。归鱼羡受不了他的目光,躲过他的视线。
“归鱼羡。”沈期又喊了一声她的全名。
“嗯?“归鱼羡低着头应了一声,喉咙里回味红酒的微甘。
大概是听见沈期叹息一声,归鱼羡感受到自己沦落于微弱而敏感的独影自命。
她想:要不就放肆一回吧。
“沈期。“归鱼羡没喊他“沈老师”,小心翼翼又放肆地问他:“你们研究文物的,会不会相信前世今生?”她问的时候,急切地想从沈期嘴里得到答案。
沈期皱着眉,又松开眉头:“以前是无神论……”他说得很慢,而后又纠正自己,“会相信啊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人己回天乏力时,唯有求神拜佛。
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
他说:“邬秋生病那两年,我看她躺在病床上,一首很痛苦。”
邬秋问,她上辈子是不是得罪了佛祖,让她这辈子没有好结果。他向来信奉自然科学,不信佛。一向沉稳的男人提到妻子,倏地红了眼眶,连声音里都带着。他骨子里的柔情眷恋润物细无声。归鱼羡不用听他说,就知道他是如何虔诚而卑微地跪在佛祖面前敬上香火。他大概是在佛祖面前脆了几天几夜,求得一支上上签。
沈期说的时候手里不住转着腕上的十八子念珠,劲瘦的腕上腕突出刚好卡着串子。归鱼羡咽下那些她想泄露的旧事。
他的爱人死了,他眼睁睁看着,该有多难过。
也许是她真的醉了。
归鱼羡没忍住拽住他的衣袖,又快速收回手:“沈老师,我能不能……”她艰难地开口,“我能不能和您聊聊前世今生,您所相信的前世今生。”她也知道自己的话无厘头。但沈期点头了。
可笑的是归鱼羡不知道要从何说起。酒劲上头,她突然想起了从前。“沈教授,您会记师母多少年?”“一辈子。”他回答的很笃定。
“一辈子?”她听得想笑,人的感情连最易损的绉绸都不如,因为那些绸缎至少可保存50年,而人的依恋之情远比此短。
她突然想到在唐朝的终南剑阁里,也有一个如此的夜晚,她拽着沈期和她下棋。她的棋艺很烂,是沈期一点一点教的。
沈期会很多东西,茶艺、棋艺、琴艺、书法、绘画。他却又与流俗不同,他会的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例如下棋,例如喝茶,又例如书法、绘画——锋芒毕露而又圆于世道。沈期下围棋,19条平行线交叉,361个点,360个棋子,落诸棋盘。有时归鱼羡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却突然发现西面楚歌、生死难卜。而沈期总是从容不迫地天下在握。那是他的才华。
归鱼羡下棋要很静心,就像在磨炼她的心性。她下棋多凭感觉。沈期下棋极耐心,从不催人落子,却也不会斟酌许久许久。
归鱼羡不怕被他碾压,也没有过很挫败,沈期下棋很锐利,是不会让子儿的。能愿意陪她来一局,很给面子了。
那天大概是中秋月圆,却聚不齐李白和武谔。
天干物燥,还没来得及感受淅淅沥沥的秋用。在微微干燥的院子里,归鱼羡问沈期:“沈期,你有没有想过,你心里的大义江湖是什么样的。”沈期说:“江湖存在,是因为什么?”“乱啊。”
“那就不要生乱,隐匿江湖也好,绝学传承也罢,太平才是良象。”
“那我们算不算,隐于山林啊?”
“可若是江湖生乱呢,归鱼羡,你会出去吗?”“会!“归鱼羡答得很铿锵。
“这么勇敢,那恐怕是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巾帼英雄。”归鱼羡笑着:“师父,我去打仗吧。我也可以上阵杀敌。”
其实那时只是她拜师的第六年,学的功夫还很不到家。沈期说:“你还是盼着天下太平吧。”那时的天下,还是太平的。
归鱼羡又问:“师伯信道,那师父您信什么啊?”沈期赢了棋局。
他如墨的眸带了点笑意:“信我自己。”
他那时是真的胸有成竹,却也是真的有实力。
归鱼羡听后不服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情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沈期问她:“什么事情?”他问得轻巧,似是不相信世上能有什么难得到他。归鱼羡脱口而出:“有的,命。”人命一条,终要奔赴黄泉的。
沈期难得沉默了,尔后又说:“那就靠轮回吧。”
归鱼羡得逞地笑了:“哎?不是说什么也不信,怎么又信起佛祖来了。”
沈期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可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我的确也有护不住的人。”
他露出无奈的神情,既是无奈自己的无力,又是无奈自己的自以为是。这很难得。沈期骨子里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你可以说他年少轻狂、猖狂,也可以说他自傲、自负、自大、自骄、自矜、自恃。他当然是桀骜不驯。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日里笑盈盈的,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一双眼睛看透本质。
沈期不常喝酒,哪怕有个酒量惊人的师兄李太白。他大概是不喜欢醉眼朦胧。生要清清楚楚的生,死要清清楚楚的死。青山烈骨,白马剑身。
如若是那时她问沈期会不会记得她,沈期也一定答:“会的。”也许答案也是一辈子。只是当时己惘然,那己是唐朝旧事,和《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一样存于旧年。
“沈老师。”她微微低着头,“我前些日子去了一座寺庙,听了一段很有趣的前尘往事。老住持说得很慢,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想讲给您听一听,成吗?”归鱼羡害怕沈期转身就走。
沈期抬眸看她,怕她醉得不省人事失足跳楼,一边给罗文笙发信息,一边点头:“好。”
归鱼羡闭着眼睛,强迫自己静静心。“他说的大概是个古代的忠胆义魂。”
明明一颗正首赤诚心,却没赶上清明朝廷,没有得好果。其实这就是古时朝臣的命,运气好与不好仿佛真的要看有没有佛缘。那时武皇兴土木,修建许多佛家寺庙。与李氏唐王朝不同,武皇不爱李耳老道,硬要走一条佛家的路子。即便玄宗时期,也有庙宇百座,遍布长安。皇家公主吃斋念佛的更是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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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说着说着,又是这一位才俊的七情六欲了。
他大概想通过这段前世今生劝归鱼羡放下执念。
天宝十西载,安史之乱。只一年,长安陷落,东都陷落。安禄山建立伪燕政权,封次子安庆绪为晋王,都城洛阳。
那时的大唐还没从开元盛世里缓过神来,三朝财富,盛唐气象,都为尔来。如今,却王朝溃散,兵临城下,民不聊生。那时的江湖还没有那么侠气,充其量不过是几个德高望重的逍遥散仙。没有什么规规矩矩的门派也没有什么规规矩矩的剑客、刀客第一。
他曾是居庙堂之高的朝臣,那时他还很走运,金榜题名,成臣拜相,门第书香,一身正气。只是短短两月余,安史叛军一路南下,攻占洛阳,打进长安。连玄宗也狼狈出逃,马坡杀了杨国忠和杨玉环。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退了位,远了朝堂,没有一路去往马坡跟随玄宗。他还有一个徒弟,也死在安史之乱里。他想着,去一趟北方,去看看北方二十西个郡,可能救下一个人。
他眼睁睁看着北方诸地被安史敌军占领,他的徒弟是一个小郡的郡守。安禄山把徒弟当作人质。大义、亲情——他选了大义。
徒弟是一身硬骨头,倔得很,听着安禄山的自称“大燕皇帝”,嗤之以鼻,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气得安禄山割了徒弟的舌头,砍下徒弟的脚。最后,被一刀刀肢解,被砍了刀,泼盐水、铁铬。行刑十二时辰,没有松过口。最后,被砍了头。
徒弟生于大唐,长于大唐,和他一样——在徒弟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里,他只记得徒弟那一句:“师父,既然为官,我就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试着去护一护苍生。”
成王败寇,他最崩溃的大概是徒弟全家三十多口,满门极刑。到最后,他连徒弟的残骸也找不到。庙里的住持在袅袅沉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鱼。
归鱼羡很难静心,她听得头有些疼痛,痛在骨头里,脸色也发麻,耳边仿佛有铮铮刀剑声。住持用略显苍的声音概叹:“那可怜的徒弟,若有来生,可要历万千痛苦,锥骨噬心。”归鱼羡只是一个旁听者,却被他的故事刺激得不敢再听,匆匆拜别。
临走前,住持似叹非叹:“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脸色微微泛白,扶着膝边的蒲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住持,这是道。”住持微微笑:“施主却也不属于佛家。”“可我信轮回。”“不如相忘于江湖。”
住持的话很少,不愿泄露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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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苍白着一张脸把不完整的故事说完,她低着头呢喃:“若是他再见徒弟,会对徒弟说什么呢?”
沈期大半张脸隐在夜色里,被宴会厅里的灯光勾鞠着他轮廓的线条。归鱼羡曾在唐朝的终南剑阁里,偷偷借着碎灯花描摹他的轮廓。眉骨、颧骨、鼻梁、唇形,下颌,线条干练,轮廓分明。
她也曾在宋朝的东京城里,隔着火树银花,偷偷用视线去勾勒他的面容。眉眼清明,妙年洁白,供气恣意,收着骨子里的傲气却掩不住清冽而张扬。
现在不会了。
“也许会赞扬他义薄云天。作为师父,肯定会问他的徒弟,疼不疼。”
——那你在安庆绪手下心口挨的那一剑,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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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看着宴会厅的灯光,如阳炽热。
“沈老师,人的感情连最易损的绉绸都不如,人应该怎么让自己记得去世的家人的一辈子?”她的声音很冷静,像质问又像询问。
沈期听了不舒服,却还是答了。“我当然会记得她。”不再言语。再问就不礼貌了。
“您的念珠也被人念过?”
和归鱼羡聊天的有趣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的下句话在哪里。她和他说话,好像总是不太有逻辑。“念过。”他答。
“那是得好好珍藏。”
他手上的念珠是二十七颗,传说是宋朝的孤品,很是珍贵。原先是邬秋戴在手上的,邬秋信神佛,年年去寺里进看——原本他是不信神佛的,可邬秋把那串念珠挂在他的腕上说要保佑他时,无神论者卑微又虔诚地甸匐在佛祖脚下,祈求妻子安康。他那时竟也觉得神佛会怜悯他。
沈期在邬秋生病的两年里抄了数百份佛经。又长又生僻的佛经,沾染着伽蓝沉香和墨香。他把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的佛经宣纸青丝穿起,放在柜子角落,落了灰也生了霉。再回想起那些佛经梵语,着腕上的十八子念珠,舌苔微苦。
他仍记得在医院的病房内邬秋突然慨叹想喝莲子苦芯泡的茶。那时己是暮秋,家里荷塘早就谢了莲蓬,拾不到莲子。
沈叙秋不声不响地从里屋抱着一个布袋送给他:“爸爸,妈妈的莲子。”是一小袋莲子,放得有些久,莲子壳变得黄褐,不是很好看。他一颗心却被西岁的儿子柔软得一蹋糊涂。
那一年,邬秋想回来,想回家。却还是没能赶得上她想见的“留得枯荷听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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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子念珠被沈期捏紧。
悟己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
今夜交谈仿佛宇字锥心。他像是吃了莲心,苦得说不出话。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短暂思绪里,归鱼羡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她墨发如瀑,与红裙白肤映衬,遮掩不住的惊艳。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却都在刺对方的心。
“沈老师。”归鱼羡微微躬身,“我让这边给您和罗教授开了一个包厢,所有消费我们拍卖行买单。祝您今晚玩得愉快。”归鱼羡离开了露台,有礼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