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皮开肉绽的三丫头,陆九溟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起来。
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飞快流失的生命力,让他此刻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哥儿……看呐……”
三丫头努力挺起身子,将眼窝里的半截铜针指向身后——
在那群蛇狂舞般的狂乱虚影中,越来越多的人影浮现出来,那是阴脉泄漏之后,被【饕眼太岁】害死的一众乡亲。
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长,残破的身体仿佛被无数虫子啃噬过,声音像是残破的风箱一样沙哑、虚弱:“九溟啊……你什么不救我啊……”
“九溟啊……我们不该死的啊……”
“九溟啊……你和二阿公不是要保护我们的吗……”
“九溟啊……”
“九溟啊……”
含混的呜咽像蠕动的虫群一样,将陆九溟淹没在乡亲们的怨毒之中。
那种阴冷、黏腻的恐惧,从陆九溟被撕开的胸腔里爬出来,又让周围那些腥红的树藤更加兴奋。
它们愈发疯狂的挥舞起来,长满逆鳞的树藤抽打在乡亲们身上,又让他们本就残破的身躯更加支离破碎!
三丫头被一根树藤卷到了看不见的天上,又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后,变成了破碎的肉块洒落下来。
陆九溟的睫毛上挂满了脓血,让他眼前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湿漉漉的猩红。
还有一根冰凉的东西掉在他的唇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是之前插在三丫头眼窝里的半截铜针。
痛苦的惨嚎和临死前的呜咽,钻进陆九溟几乎要被脓血灌满的耳道,而在那足以令人疯狂的混响声中,还夹杂了一丝虚弱的训斥。
“陆九溟……是你害死了大家……”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九溟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将那些腥臭黏腻的脓血抖开了一条缝隙。
是二叔公。
虽然只看到了短短一瞬,但陆九溟确定那道身影就是二叔公。
不过二叔公己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而是在芦苇荡里被污泥水泡到、又被无数的黑色肉芽占据、填充、撕裂的二叔公。
“你看到我手中的太岁肉了,你在河边就该将我的尸首烧掉……”
“是你将我的尸首带回陆家堡,才让一众乡亲跟着遭了尸瘟……
“是你害死了他们……”
“是你……”
一声声的质问和训斥,像死人的手指一样,带着冰凉的触感钻进耳朵。
那是陆九溟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却也偏偏是他回想最多的过往。
那天下午,陆九溟在芦苇荡的泥水中、找到二叔公的尸体时,他一眼就看到了二叔公手中的太岁肉。
当时他想过将二叔公就地火化,可是……那毕竟是将他一手带大的二叔公啊。
人死不能复生,可二叔公做了一辈子收尸的行当,让无数横死的冤魂得以入土为安,即便最后要付之一炬、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来,至少也该有一场葬礼吧?
于是陆九溟托大了。
他身上没带烧酒,只能先捋开二叔公僵硬的关节、将他死死抓着的太岁肉埋进烂泥,然后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带着尸体回了祠堂。
“只要几个时辰,办过葬礼再将二叔公的尸首火化,借着去河边抛洒骨灰的机会,带烧酒去烧掉那块太岁肉就行了。”
彼时的陆九溟如此想道,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连“几个时辰”的时间都没有。
夜幕降临,血月当空。
在陆九溟开始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陆家堡的惨剧就己经彻底无法挽回了。
这件事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回避,但现在就这么被二叔公说了出来,而且还是以一种斥责的口吻。
“哈——”
陆九溟躺在碎肉和污血汇成的沼泽中,竭力收缩胸口仅剩的肌肉,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武曲长老……【天机阁】的试炼……就只有这种手段吗?”
“……”
远处的“二叔公”身形一僵,周身上下的黑色肉芽开始崩解消散。
几息之后,一团浓郁的黑色尘雾便将他的身形完全包裹,随后又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黑发少年,从那片稀薄的黑色尘烟中走了出来。
咔——
少年赤脚踩进湿滑的血肉,却发出一声薄冰炸裂似的脆响。
下一刻,散着森然寒气的冰晶、从少年的立足之地开始向着周围疯狂扩散!
山谷中的气温骤然降到冰点以下!
群蛇狂舞般的树藤,迅速退入看不见的黑暗当中,腐肉和脓血被覆盖、呜咽和哀嚎被消散,甚至就连空气中诡异的甜腥味,都好像被瞬间冻结一样闻不见了。
三息之后,原本地狱般的场景己然成了冰天雪地,陆九溟腰间符箓袋的青光渐渐熄灭,那代表着周围的阴气也在消退。
不过黑暗并没有重新降临,因为那少年在指尖亮起了一团金色的光引。
“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少年墨燎走到陆九溟的身边,透过那层薄薄的冰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的内脏。
在金色光引的映衬下,他漆黑的双眼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琥珀一般的色泽:“身手一般、天机术也只是勉强入门,本以为你会仰仗阴阳眼,可你首到现在都没用过。”
“因为傩面用不了。”
陆九溟暗暗想道,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暴露:“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试炼,而且你的破绽太明显了。”
“哦?”
少年墨燎挑起眉梢,单手轻提衣摆、在陆九溟的身边坐了下来:“刚刚那些人,难道不是你最不想面对的吗?”
“我确实无颜面对陆家堡的乡亲,但我不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陆九溟看着远处的黑暗,思绪又飘回了那天夜里:“我本以为陆家堡的乡亲们惨死,是因为我没及时处理那块太岁肉。”
“难道不是?”
“不是。”
陆九溟叹出一个笃定的答案:“真正的元凶是【饕眼太岁】,一条阴脉在陆家堡的地下泄漏七日,即便我当时烧掉那块太岁肉,也改变不了后面的事。”
少年墨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发出“呵”的一声:“心无疚则无惧——这惧渊算是没用了,我带你去下一层。”
话音落下,包裹住陆九溟的冰晶砰然炸散,而他此前被撕开的胸腔和腹腔,也都在这一刻恢复如初。
重伤的虚弱一扫而空。
陆九溟利落的翻身站起,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墨燎,满脸无奈的拱手行礼:“武曲长老,您实在不会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