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榜张贴那日,县衙前的青石阶被挤得水泄不通。
晨雾未散,沈墨予虎头靴上的金线还沾着晨露,就被父亲举过众人头顶。
当“案首”二字落入眼底,人群中炸开的惊叹声里,裹挟着数不清的质疑——
【六岁小儿能写这般文章?莫不是沈家买通考官!】
【就算字写得工整,通篇胡言乱语,也配当案首?】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更有老学究拄着拐杖连连跺脚,将手中的《朱子家训》拍得哗哗作响。
胡明远早料到会有此番光景,他手持沈墨予的考卷登上石阶,展开的宣纸上,工整的小楷在阳光下泛着墨香。
【诸位请看!】
他的声音压过喧闹,袍袖扫过案几,震得红榜微微发颤,
【这篇《论学不分男女》,引《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化《木兰诗》‘安能辨我是雄雌’,字字有据,句句在理!且看这蝇头小楷,笔锋藏锋守拙,横平竖首间己见风骨,岂是旁人代笔?】
话音未落,人群中窜出个戴瓜皮帽的老学究:
【满嘴歪理!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如此!】
此言一出,附和声如潮水翻涌。绸缎庄的掌柜摇着折扇嗤笑:
【若女子都读书识字,那男人的脸面往哪搁?】
茶摊的说书人更是拍着惊堂木起哄:
【这要是传出去,我等寒窗苦读的举子,岂不成了笑话?】
唾沫星子飞溅间,有人捡起碎石就要往红榜砸去。
眼看骚动愈演愈烈,胡明远突然抽出官印重重一按,“啪”的声响惊飞檐下雀鸟:
【本官以乌纱担保,此卷绝无半点舞弊!】
他猛地扯开官袍下摆,露出内衬补丁,声音陡然拔高:
【我胡某寒窗二十载,从九品小吏熬到这位置,犯得着为个孩子丢前程?】
他指着策论中
【若将红颜囚绣户,如埋明珠于尘土】
的句子,眼眶泛红,
【诸位皆是为人父、为人夫者,难道不想自家女儿也能明理知书?我那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正是靠幼时读过的《孝经》,才教我何为忠义!】
争论声突然凝滞。人群后方,阿柳姐姐攥着染布的手微微发抖,靛青的染料在掌心晕开,像片被揉皱的云。
她身旁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悄悄将怀中啼哭的女童搂得更紧。
不知谁小声说了句:
【我家囡囡,确实总问我书上写了啥...】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层层荡开,穿绸裹缎的老爷们咳着转开脸,赤脚的农夫挠着头嘟囔
【好像有点道理】
,就连那举着碎石的汉子,也悄悄将石头揣回了怀里。
沈墨予被沈将军稳稳接住,小手还攥着裴砚辞塞给他的糖糕。
他望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脑袋,突然想起先生说的“润物无声”。
羊角辫上的银铃轻响,他咬下一口甜滋滋的糕点,觉得今日的风,比往日都要温柔些。
此时,青竹书院的裴砚辞正站在院门前,望着天边翻涌的火烧云,手中的戒尺无意识着掌心——那是沈墨予初学写字时,因用力过猛留下的牙印。
这场风波终究随着暮色消散,唯有那张墨迹未干的考卷,被胡明远装裱后悬于县衙大堂。
每当有新童生前来观榜,总能看见沈墨予那篇文章下方,不知何时多了行娟秀小字:
【愿为火种,不惧风霜。】
而在沈府,将军夫人将儿子的考卷锁进檀木匣时,发现夹层里还藏着半张素帕,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两个牵着手读书的小人,一个扎着羊角辫,另一个,戴着阿柳姐姐常系的碎花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