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青竹书院还浸在薄雾里,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五岁的沈墨予赤着脚踩过满地青苔,怀中紧抱着一卷被啃出牙印的《女诫》残卷,跌跌撞撞扑进书房时,草鞋上还沾着后院池塘的浮萍。
【师父!】
他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鼻尖沁着细密汗珠,
【为什么林姐姐她们不能读书?】
裴砚辞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砚台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案头未干的《女诫》批注。
三年前那场大火的余悸突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扯开衣襟,锁骨处狰狞的鞭痕在晨光中泛着青白:
【因为这世道容不下!你知道我那本《男女平权论》是怎么在州府门前被烧成灰的吗?】
染血的戒尺"啪"地拍在桌上,惊飞了窗棂上的麻雀,
【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我的背,说我妖言惑众!】
沈墨予后退半步,撞上堆满经史子集的书架。
泛黄的书页间,半张褪色的花笺飘落——上面用朱砂写着"女子亦当执干戈",墨迹早己晕染成暗红的泪痕。
【可《诗经》里也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住口!】
裴砚辞抓起铜镜狠狠砸向地面,碎片飞溅中,无数个扭曲的自己在青砖上晃动,
【上个月城南私塾,三个偷偷读书的女学生被浸猪笼!捞上来时,她们怀里还死死抱着《诗经》残页!】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
【那都是比你还小的孩子啊!】
晨雾不知何时漫进屋内,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满地狼藉中。
沈墨予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比他手掌长不了多少的短刃,寒光抵住自己稚嫩的咽喉。他踮着脚尖,圆眼睛里蓄满倔强的泪水:
【我虽为男子,但如果这世道不让女子读书,那我就把它砸个稀巴烂!当年商汤灭夏、周武伐纣,不就是因为旧规矩烂透了吗?】
【放肆!】裴砚辞的戒尺劈头盖脸落下,却在触及幼童发梢的瞬间僵住——沈墨予仰起的小脸上,泪痕混着灰尘,奶声奶气的声音却像淬火的铁:
【您说女子掀不起风浪?平阳公主能率娘子军开疆拓土,武则天敢废李唐建大周!如果这个时代改不了,我就推翻它!】
他拼尽全力将短刃刺向案几,木屑纷飞中,只在檀木上留下浅浅白痕,
【我要用血为后世女子铺一条路!】
晨光突然刺破薄雾,照在案头那道稚拙的划痕上。
裴砚辞望着幼童眼中跳动的火苗,恍惚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在深夜油灯下奋笔疾书,幻想用文字改变世界的书生。戒尺"当啷"坠地,他颤抖着抚过案上裂痕,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这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沈墨予费力地拔出短刃,在戒尺上歪歪扭扭刻下"新"字,晶莹的水珠顺着下颌滴在竹简上:
【您说过'虽千万人吾往矣'!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让天下人知道,有人为了女子的自由,向整个时代挥过剑!】
竹影在残案上摇曳,裴砚辞望着那道渗进阳光的裂痕,突然笑了。
这笑声不再是绝望的自嘲,而是带着破茧重生的畅快。
裴砚词拾起戒尺,指腹着那道被岁月磨平的"格物致知"旧痕。
晨雾在窗棂间缓缓消散,阳光斜斜切进屋内,将戒尺上沈墨予刻下的"不平"二字照得发亮。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曾握着刻刀,在竹简上奋力凿刻理想的形状,而此刻掌心的戒尺,正传递着幼童指尖滚烫的温度。
刀锋落下的瞬间,木屑纷飞间,刻痕里渗进了比墨汁更滚烫的东西。
这时,沈墨予忽然踮脚爬上矮凳,肉乎乎的手掌按住《女则新编》,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眼神里燃着倔强的光:
【】您说扑不灭的火,我偏要试试!】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用树枝削成的"刻刀",费力地在戒尺背面刻下"不平"二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木屑簌簌落在陈旧的批注上,惊起了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
裴砚辞望着幼童通红的指尖,喉间泛起铁锈味——十年前,他也曾这般固执地在竹简上刻下理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