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煌这一去便是数月。
苻晔在京中日夜忙碌,每收到一封前方奏报,便多看清一分自己的真心。
最开始,每次奏报送来,他拿到手里,手是抖的,心是怕的。
每次打开奏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就怕收到不好的消息。
到了夜间,更是噩梦连连,有时候奏报延迟,隔断一日,更是煎熬,大军才到前线,他就病倒了。
病最厉害那两天,神思昏沉之间,脑海里竟然都是苻煌。
他想自己真是古怪,这一意识到自己的心,怎么能比苻煌还要炙热狂迷,好像是心中爱河突然决堤,完全不受控制,茫然四顾,便只有汪洋一片,自己一个人浮在水面上,茫茫荡荡,却看不到苻煌在哪里。
国事繁重,他更担忧前线战况,双方大军第一次对战那日,他远在京城,收不到前线即时信息,几乎一夜未眠。
秦内监他们都守着他,只怕他有个好歹。
好在他只忧虑了三日,便有捷报传至宫中。
经历了一场空前激烈的鏖战以后,双方情势瞬间被苻煌逆转。自此便开始捷报不断!
举国欢腾,他的心跟着一起颤动。
在此以后那每一封奏报,都叫他多爱苻煌一分。
这世上只有一位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军事天才,便是苻煌。
黄天意这个气运男主,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聪慧绝伦,更是英勇无畏,每次大战,他都身先士卒,有一次他不幸中箭,他自己折断身上利箭,依旧纵马驰入敌阵,浑身是血凯旋的时候,军中将士无不欢呼。
乱世就该有这样的雄主,这位声名狼藉的君王,靠着他智谋和英勇,成为大周人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而随着大周军队的所向披靡,苻晔也成为这世间最仰慕苻煌的男人。
再想到这样的一代英主,深爱的是自己,他更是情思如潮。
苻煌还未归来,他每次写信,已经情不能自己,那一封封捷报如他的情意一样在案头越堆越高,眼瞅着就要坍塌下去,铺洒一地。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隆冬时分,他收到了苻煌亲自写的信,说他要回来了。
苻晔一夜未眠,抱着信躺到天亮。
半年时间,犹如隔世,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日夜悬心,也终于能够再看到苻煌了。
他偷偷爬起来,将苻煌的衣袍裹在身上。
这些时日,无数个夜晚,他都是穿着苻煌的衣袍睡的。
一开始还会避着人。想着自己从前虽然也常穿苻煌的衣服,但都是苻煌要他穿他才穿,如今苻煌远在前线,他却还要穿逾制的龙袍,实在不太合适。
可是苻煌离开的太久了,偶尔几次半夜突然来了奏报,他急着去看,不免会被秦内监他们看到他穿的是苻煌的旧衣。
如此几次,身边人便都知道了。
反正都是心腹内官,后来索性只要不出春朝堂,他都是穿苻煌的衣袍,只有出去的时候,才会换上他自己的衣服。
但苻煌给他的那块黑玉龙纹牌,他却是一直随身佩戴的。
此刻他躺在榻上想,偷穿苻煌衣服这件事,他是不能叫苻煌知道的。
今夜便觉得这衣服格外不舍得脱下身。
又一想到苻煌就要回来,便只感觉情潮迅速将他吞没。
他还什么都没想,便感觉薄袍之下,哪里都是红的。
他此刻里头是什么都没穿的。
光着身穿着苻煌的衣袍。
他此举实在是……
他翻过身,面朝里躺着。
大概从前过于抗拒苻煌的亲近,已经把自己架在那里了,苻煌走之前,生死离别之惧叫他无所顾忌,如今天下平定,放了心,加上爱意炽热,他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苻煌。
这样一日一日,苻煌每日都会来一封信,说他走到哪里,大概还有几日。
京中早已经张灯结彩,为欢迎大周最伟大的君主回京。宫内更是粉饰一新,太后亲自操持迎接仪式。
数九寒冬,天降数场大雪,苻晔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过往苦涩哀惧恍如一梦。
苻煌归来前一夜,他更是彻夜未眠。
又忍不住想,苻煌回来,会与他同寝么?
想想似乎是不会的。
如今的苻煌是雄材伟略的帝王,好像这样的苻煌要更成熟,更伟大,应该是不会一回来就要与他同床共枕。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只是一想到这里,便连脸颊都红透了。手鬼使神差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一寸一寸丈量上去。
爱真可怕,叫他从前那么畏惧的东西,如今只剩下渴望。
不是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承受,倒是想着,他“想”要承受了。
将他这半年的忧惧和思念之苦全部都一起捅去,就算死了他也要紧紧抱住苻煌的脖子。
第二日醒来,秦内监他们都兴高采烈,服侍他穿衣的时候,秦内监问说:“王爷不高兴么?”
他想王爷应该是高兴的才对。
王爷对陛下是有情的。
他总是偷偷穿他的衣服,他都看在眼里。
他想等皇帝回来,他一定要告诉皇帝。
只怕苻煌还不敢信呢。
他一开始都不敢信。
苻晔说:“高兴的。”
他是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心跳加速,就没慢下来过,他都怕自己会晕倒。
外头大雪纷纷,雪色更是晃眼。因为天降瑞雪,苻煌写信告知他们,将正式的庆典挪到了年前,到时候大部分将领都会班师回朝,他要和将领们一起庆祝,加上旅途劳累,他只想早点回宫,因此今日只苻晔和太后并谢相等文武重臣前去京郊迎驾。
雪路难行,苻煌他们天色将晚才能到京郊。
他本来是可以先在驿站或者京郊大营暂住一晚,休整一番再回城的,可还是冒雪一路疾驰回来。
苻晔披着织金缀玉的红斗篷,远远地就看见一队人马。
此刻暮色低垂,苍山深远,苻晔想起小时候背诵的一首古诗,叫【风雪夜归人】。
他原来幻想的场面是如当初出征的时候一样盛大,隆重,繁琐,热闹,金钲震天,万民夹道的盛景,排山倒海的欢庆。此刻看着那队人马在官道上渐渐纵马驰来,腾起雪雾一片,四下倒也无风,雪簌簌直直地落下,天地宽阔雪白,他在那静谧的大雪里听见马蹄声声,这是他数月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胜过一切钟磬管乐。
他也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人马驰近,为首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玄黑的斗篷猎猎翻腾,他看清了,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此时他人有多静,心便有多澎湃,犹如海啸涨起,心中实在太满,以至于要从眼中涌出。
此刻一切荣耀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平安归来。
他走的时候声名狼藉,世上似乎没几个人真心爱他。归来时荣光满身,哪里都是赞颂之声,千万个爱他敬他的人里,他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虽然人少,但众人都很激动,就连太后都忍不住上前来,含泪与苻煌说话。
苻晔反倒格外安静,只静静站在太后身边。苻煌看向他,他便冲着苻煌微微一笑,眼中泪光闪闪,道:“皇兄回来了。”
苻煌点头。
他此刻满脸风霜,冻得通红,嘴唇干裂,胡茬一片,但那双目炯炯有神,披着黑色斗篷,似乎比当初走的时候更为凛冽雄武。
苻晔一直止不住地轻微的发抖,他便将斗篷的帽子往下压,将自己整张脸都躲在里面。那满目的刺目的白似乎叫他有些眩晕,冷到极致似乎全身都是火热的,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汽。
他是和太后同车来的,回宫的时候自然也与太后同行,只是时不时挑开帘子看向前面的马车,黑金色的马车绘着日月星纹,冷寂而威严。
回到宫里,苻煌便褪去一身铠甲,去了浴殿。宫中诸位太医齐聚,又为他检查旧伤。苻晔则陪谢相等人在御书房坐等。
大雪纷飞,众人围着暖炉,御书房这半年来早改了模样,众人在御书房中喝茶聊天,很是热闹,今日圣上归来,众人也都十分兴奋。
不一会苻煌就到了。
他换了一身新衣,也刮了胡子,此刻看得出脸颊明显比走的时候更瘦削,但身上似有悍烈杀气,更见高大威严。众人忙噤了声,似乎瞬间便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众人又在御书房商议了要紧的国事,苻煌就在苻晔身边坐着。
苻晔只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苻煌紧挨着自己,御书房内很暖和,他大氅也没有系好,歪坐在那里的时候,一条腿微微曲着,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隐隐能看出他的腿根肌肉结实的线条,这几个月行军打仗,他身上男人气概陡增,但迷惑苻晔的并不是这些肉、体上的色相,而是苻煌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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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他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气,他不再是他梦里的人。
他堆叠的思念和情意煎熬得他口是干的,舌是燥的。像是要报复他曾经对他的冷漠和抗拒,他此刻才会被爱意淹没,快要溺毙。此刻诸位大臣都在,他只能低下头,握住他蹀躞带上挂着的黑玉牌。
玉牌被他抚摸把玩太多次,以至于触手生温,滑腻腻贴着他的掌心。
今夜已经太晚了,加上陛下刚刚回来,议事没多久,谢相他们便都告辞出去了。青元宫外头停了许多暖轿,苻晔照旧如常一样,亲自送他们上轿出宫。
和苻煌不同,他自监国以来,对诸位大臣十分礼遇,尤其这几个月,他也盼着他们能为国出力,为苻煌稳固好后方。
苻煌就站在垂花门外的大雪里静静地看他。
等到送走诸人,苻晔回头,见苻煌站在大雪里看着自己。
半年未见,数月刀山火海,鼻息间似乎还有血腥气,此刻站在青元宫中,看到披着红斗篷的盈盈而立的苻晔,更觉恍然如梦。
战场凶险,数次于死神擦肩而过,苻煌做过数次这样的梦,梦里还是旧时模样,一如此刻。
他看苻晔成长了许多,身形更为瘦削,但神色比从前坚毅许多。这半年他守京监国,诸事都做的十分妥当,百姓们无不爱戴,国事滋养,他成长的很快,如今美貌之上多了分高贵威仪,竟比从前更为璀璨夺目。
苻晔朝他走来,道:“时候不早了,皇兄早点歇息吧。”
苻晔自然不会自荐枕席,已将主殿收拾出来自住。苻煌点头,抬脚往春朝堂走,走了两步回头,见苻晔还在院中看着自己。
两人的目光对上,苻晔的目光似乎依旧哀婉而浓稠,那张脸不知道是不是被红斗篷衬的,有一种热气熏染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