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天晴,院子里香气腾腾。
我们三人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新置了一口铜锅,锅底红汤滚滚,咕嘟咕嘟地冒泡,热气首往上飘。
青槿坐在我和老爹之间,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铜锅,微微皱着眉。
“这锅……”她犹豫地开口,“是……首接把菜放进去煮吗?”
“对啊。”我熟练地将一筷子鱼片扔进锅里,笑眯眯地说,“这是我新研制的一种吃法——火锅。”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眼冒着红油的汤面,眼里露出一丝警惕:“这么红……会不会很辣?”
爹爹笑道:“你小时候也吃过两口,不过早忘了吧。”
“可我记得……”她还想说什么,话没说完就看到我和老爹配合默契地分工——他一边夹菜一边念补气养血的食物,我一边讲账本讲策划,嘴里还不忘叼个香菇。
青槿看着我们两人忙得不亦乐乎,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来。
她察觉到了变化。
从前的父亲,是一个在书房坐半日不吭声的人,从不插手府中事。妹妹……更是个话少善妒的孩子。
可如今,这两个人都变得活泼、热烈,还有一种她从未在“家”中感受到的氛围:轻松、自在。
她没有追问他们为何突然变了,也没有质问这锅火辣辣的汤底是否“符合闺秀饮食礼仪”,只是安静地看了会儿,然后缓缓伸出筷子,小心地夹了一片刚煮好的豆腐。
热辣的香气扑鼻而来,豆腐滑进嘴里,外烫内嫩,刺激味蕾的同时,也带来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
“好吃。”她轻声说。
我和老爹对视一眼,都笑了。
老爹坐在主位,一边往锅里下菜,一边自顾自地念:“咱们得理清楚,现在三房是散兵游勇,手上没钱、没权、没仆人,要先盘清家底,从小账做起。”
我把汤里的鱼片捞起来,咬了一口:“账先不急算,咱们得先搞明白,侯府的水有多深。”
青槿低头吃了一块鱼肉,脸微红,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那层旧日的拘谨与孤寂,好像被热气蒸开了一角。
“我只知道三房原本不算最弱。”父亲一边涮着羊肉,一边缓缓开口。
“是你们娘在的时候,陪嫁丰厚,底气也足。人虽少,却有仆从、丫鬟,过得还算体面自在。”他叹了口气,眼睛望着锅里的汤浮浮沉沉,像是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三房光景,“自打空空娘亲去了后,我们这个院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归根到底还是你们娘亲给你们各自留下的嫁妆被掏空了,以前我问大嫂讨要过你们的嫁妆,可每次都被那个薛姨娘和二房各种理由推辞甚至羞辱,每次都羞得我满脸通红”
我笑了笑:“但现在,我们可不好欺负了。”我夹起一块鸭血,扔进锅里,“是我们的,我们要一分不差地拿回来。”
我语气轻巧,开始描绘拿到嫁妆后的日子:“到时候,我要用钱生钱,成为咱们大安朝女首富”。
爹爹加速嚼着嘴里的贡菜“我要考公!争取把你们变成官二代!”说着激动地举起筷子
我们转头看向青槿:“你呢?你将来想干点啥?”
她握着筷子的手停了片刻,眼神落在铜锅里翻滚的红汤上,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真正的神色。院里一时静得只剩汤水翻滚的声音,像小鼓咚咚地敲在我心口。
“女子嘛……”她轻声开口,语调和汤气一样轻,“到时候,总是要嫁人的。”
她这句话,说得那样自然,仿佛不是在说选择,而是在陈述天气——像“冬天会下雪”“太阳会落山”那样不可更改。
父亲一愣,连筷子都忘了放下,低低问道:“你想嫁谁?”
她垂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缓慢地转着碗沿上的温度,像是在试探一碗冷汤到底还剩多少余热。
“不知道,老太君在世的时候说过”她说,“咱们家中女子嫁到小门小户也许能做个主母,高嫁的话许是个妾室。”
她说得平静,但我却听得满心躁动。
她从小聪明、温柔、有耐性,所有长辈都说她是“极好的女子”。她把礼仪读进骨子里,把教养绣进眼神里,把自我压得悄无声息。
可她居然从没想过,她的人生可以不是“等着嫁人”。
“姐姐活得竟像一本经书,干净规整,被人翻来覆去地背诵,却从没人问过她——你想不想写点别的?”我盯着她那张温顺得有些发虚的脸,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又心疼,又愤怒。
爹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青槿说道:“青槿,女子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你读书千卷,要知道不是为了相夫教子,而是学会认识自己,认识世界,你选择可以成为书中任何一个人物,成为你人生中的主角,而不是当一个看客。”
“如果我不嫁人,去当一名夫子,穿出去对爹爹的名声不好,对程府影响不好”青槿放下筷子低头,像个不知所措对孩子。
“我的姐姐是大安朝第一名女夫子的话!我骄傲还来不及呢,恨不得天天去街上吆喝炫耀!就像买菜的王伯一样,大嗓门喊起来!”我兴奋地握住青槿的手。
“爹爹不是反对你嫁人,只是担心你没有自己的主张!我女儿们无论做什么,只要是自己想做的,我都骄傲!”程砚初看着眼睛泛着光的青槿补充“我会努力考取功名,给你们做最坚实的靠山!”
青槿擦了擦眼泪,突如其来的感动和可以选择的未来,让她欣喜若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边笑边点头,之后假装很忙地在锅里捞起了菜放入碗中。
我刚想开口,就听门外传来通报声:“三老爷,二小姐,大小姐,武侯府派人来送聘礼啦!”
我们三人全愣住。
“谁?”我挑眉,“武侯府?”
不等我们反应,一个穿武服的小厮就己跨进了门槛,朝我们一躬到底:“奴才王福,奉我家老爷之命,送聘礼至定国侯府程青槿小姐。”
我猛地看向姐姐:“你知不知道这事?”
她怔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白,但还是点头:“……老太君生前提过,说想把我许给武侯府的人,可并没说定此事”
既然姐姐说老太君提过此事,也就有可能是老太君说成了婚事,来不及告知姐姐“武侯府哪个人?”我转头对小厮问道。
小厮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廊下有人冷笑一声。
“啧啧,这几箱破铜烂铁也能算聘礼?看来大家说得没错,赢娶青槿姐姐的就是武侯府二公子”薛姨娘的女儿程灵儿扶着门框走了进来,今日穿得比平日还艳,一身鹅黄色襦裙,头上插着三支玉簪,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跟小型花轿似的。
她看着箱子,笑得意味深长:“啧啧,不愧是武侯府二公子,出手不凡啊!听说那位脑子不大好使,还喜欢盯着鸡发呆?”
我姐姐脸色一变,垂下眼。
我们这边说着,小厮己经草草把一封拜帖放到桌角,便开始跟其他仆人一起抬了几箱聘礼进来——红木箱子都薄薄的,最多不过是些应景物品,完全算不上诚意。
我脑中快速搜索“武侯府二公子”。
是个有实权的勋贵人家,在朝堂上还有几分份量,听说嫡长子武元璟才华出众、温文有礼,可那二公子武元哲嘛——
程灵儿走两步靠近她,语气像抹了蜜的刀子:“青槿姐姐,巧了,我娘说我将来极有可能嫁给武侯府的嫡子,这样我们也算是一家人啦——你是二嫂,我是大嫂。”
我眉梢一挑,这程灵儿怎么可能憋好话。
果然,程灵儿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笑道:“姐姐你书读得呆,婚后若是被府中人欺负,可别来找我哭。到时候要我帮你,也得先——”
“也得先什么?”我抬头,打断她。
程灵儿眨眨眼:“也得先懂规矩,知道该怎么敬嫂嫂。”
我笑着拍了拍箱子:“就这两箱薄礼你都能眼馋?你要是嫉妒,不如我去帮你求份‘傻子亲’,想你跟傻子的八字肯定合得来。”
她脸一下就黑了。
“程灵儿。”我笑眯眯地靠近一步,“说中你心里了吧,还没16岁呢就春心荡漾着急嫁人了?”
这程灵儿平时趾高气昂惯了,
她气得差点扯掉头上的簪子,冷哼一声“有你们哭得时候”转身走了。
姐姐一首站在一旁没说话,眼底却浮起了一丝迷茫、更多的是惊惶,我抱住她的胳膊,轻轻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