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西月,清明近在眼前。
枯枝新绿,万物明朗,天地犹如一幅水粉画,界限分明。
梨花喧闹,小蜜蜂飞进飞出。微风拂过,梨花飞舞。地面出现一片纯白,仿佛坟前白幡飘落。
田间地头站满农人,家家户户忙着翻田,种瓜种豆。沈修礼牵牛在前,眉头紧锁。他步履微滞,仿佛被什么困扰。
进院子后,他喝住黄牛,没有喊人。他拉住缰绳,默默站立。脑海回想起方才柳婶子喜悦的脸,方若溪放心的笑,还有夏桑河水般清凉的眸子。
夏桑把做头饰的布匹、丝线、剪刀,全都卸进柳婶子家,柳婶子高兴地带着两个儿媳妇搬运。
柳婶子高兴得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对夏桑满心满眼都是满意、亲近与讨好。夏桑笑着,就像做生意时一样,表面亲近友好,内里没有起伏。沈修礼隐隐猜到,夏桑是要和柳婶子合作做头饰了。
“怎么不出声喊人?”
沈修义走过来,熟练地卸下两个腌菜缸,一筐鸡蛋。腌菜缸落地,鸡蛋放在地上,牛车一动不动。他偏头,沈修礼还在发愣。他唤道。
“老二,回神!”
沈修礼回神,眉头依然紧锁,他看向大哥,欲言又止。材料进柳婶子家,这事儿己成定局。他忽然想到前天夏桑问。“二哥,你说我们适合拿多少?”
原来这一切早有痕迹。
方才离开柳婶子家,六岁的沈照月正拉方若溪往里走。沈照月神情严肃,不容耽搁。他和方若溪打了个照面,话都没说上。匆匆一瞥,方若溪只有欣慰的笑。
若溪她……不知道吗?
“阿桑呢,没跟你一起?”沈修义自然发问。
他两手提竹筐往檐下走,竹筐里是五十个鸡蛋。周清从厨房出来,习惯性问。
“还是五十个吧?”
“半筐不到,看着是这个数。”
沈修义答。
沈修义答完,大跨步来到车旁,他发现车上的小篮子,拎起来有点沉,有点热。掀开布巾,十个破酥包松松软软堆在里面。抓一个喂进嘴,他跑向周清。
“娘!还是破酥包!秀秀,快来!”
徐秀从厨房里出来,朝周清聚拢,她喜欢这破酥包。沈修义把篮子交给周清,转身搬腌菜缸。沈修礼站在原地,望向周清,徐秀,沈修义,还有沈守田。
他呆呆地望着,老黄牛都比他机灵。
沈修义站住,上下打量,学沈修礼皱眉。
“怎么,傻了?”
沈修礼抬眼看沈修义,眼神复杂。他们全然不知,己经被夏桑抛下。
沈修礼看向自己,捏紧牛绳,自己也是……
首到柳婶子把东西搬进院子,夏桑打发他先回家,他才知道被抛下。
他在想,什么时候呢?
夏桑悄无声息地,在什么时候完成这些事?
绣云阁!
昨天夏桑去绣云阁,还让他自己选。当时他在车上休息,以为自己是个大男人不能去绣坊。乍然惊醒,是自己错过提前知晓的机会。
他抿紧嘴唇,解牛,把牛牵进牛栏。出来时,全家人都聚在堂屋,等着点钱。
堂屋里放着桌子,桌上放着篮子,篮子里是破酥包。从沈守田到徐秀,人手一个。
“我还是更喜欢花卷,明天让阿桑拿几个花卷回来。”周清吩咐。
“这破酥包是怎么做的呢,可真香啊。”徐秀感慨。
“这哪能让你知道,知道了老板还卖什么?”沈修义揶揄。
沈守田在院子里修织机,侧着身子关注堂屋动静。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沈修礼看着,心头无比沉重。他望向夏桑的屋子,屋门紧闭。看着关上的房门,他心中散发一股悲凉。难怪夏桑从来不参与他们数钱,那分明,是她的钱!
进入堂屋,坐下,解开钱袋,钱袋落在桌上,沉甸甸的一团,二百七十八文。
以往给他脸上增光添彩的铜钱,现在灰暗得像一坨烧完的炭。
周清吃完包子,擦净手点钱。其余人看向沈修礼,等着他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以往他总讲些包子铺,张小哥,还有甜水巷里的事来让大家开心,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思。
徐秀左右转动脑袋,问:“阿桑呢?怎么不见她?这么快进山了?”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看向沈修礼,等着他一起解答。
周清的声音插进来:“二百七十八文,今天收成不错。”
她数完钱,满意又满足。一天赚近三百文,偌大个沈家村,仅她一家。喜悦爬上眉梢,所有人都很开心。周清摸出十一文递给沈修礼,这是明天的停车费,摊位费。
沈修礼下意识伸手接过,接过才觉得十一个铜钱,烫手。
所有人看向沈修礼,沈修礼握紧铜钱,开口:“阿桑她……去了柳婶子家。”
“柳婶子家?若溪也去了,你们遇到了吗?”这是沈修义。
“柳婶子说有急事找若溪,是什么事?”这是徐秀。
“怎么两个人都去了?”这是周清。
三人看向沈修礼,院子里的沈守田也察觉有些不对。
沈修礼犹豫过,这事儿是由他来讲,还是等沈家人自己发现。由他讲,家里人知道后,有个心理准备。要是由夏桑和方若溪回来后才告知,沈家人肯定觉得突然,就像刚才的他。
权衡过后,沈修礼觉得还是他来讲。
一方面他与夏桑多日在一处,说出来可信。另一方面,他大约猜到夏桑心里所想。由他出面传达,或许状况能有所改变,他是家中二子,也是夏桑的二哥,他做这个中间人,很恰当。
沈修礼开口:“阿桑把一些做头饰的材料,卸在了柳婶子家。若溪有可能是被叫去帮忙。”
“头饰?家里最近没有做头饰的安排啊?”周清愣住了,收钱的动作一顿。
她抬头与沈修礼对视,沈修礼垂下眼不说话。
沈修义反应过来:“阿桑与柳婶子家合作,若溪也去了?”
沈修礼:“嗯。”
沈修义:“为什么呀?不留在自己家?”
所有人看向周清,周清低头沉思。
半晌,她抬头看向院子,沈守田的位置。沈守田不在。他不知何时进了屋,正坐在桌旁,一言不发。沈修义一头雾水,怎么说着说着,全都不说话了呢?
沈修义:“爹?娘?什么情况?老二……”
老两口管家多年,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和最近的庙会有关。当初夏桑是唯一一个坚持要分给方若溪五百文成本。当时她没说其它,但可以感受到,她不喜欢。但他们也实在没有料到,夏桑动作如此隐秘迅捷。转眼间,就把生意换了人。
这也,太绝情了些。
在心里批评了一顿夏桑,沈守田心里略微平衡,也不全是自家的错。
沈守田看向沈修礼,他每天都跟在夏桑身边,竟丝毫没有察觉?
想起沈修礼的老实憨厚,沈守田很快原谅了他。沈守田看全家,目光掠过沈修礼,最后是自己,确认全家都没有察觉。
材料搬进去,那边开工,他们被排除在外,丧失了所有先机与主动权。无法干预更改,只能接受。
从生意上看,夏桑的主意,夏桑的订单,一切都是她的,她想放哪儿就放哪儿。柳家己经开工,沈家不能贸然去要。师出无名,传出去自家无法在村里立足。棘手的是,即使不要,平静地接受,别家知道了也肯定会好奇,怎么夏桑的生意不放在沈家,要放在未来夫家?
肯定会有人认为是沈家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个舆论一旦起来,就再也压不住。即使有人说夏桑胳膊肘往外拐,但那是她未来夫家,柳春家肯定第一个不支持,来与之对抗。
这样一来,沈家无论怎么动,都是被动。钱在夏桑手里,名声也是。
无论怎么想,都是彻彻底底的,败了。
只是不知道,是孩子气一时兴起,还是老谋深算,要打全家的脸?
沈守田沉着开口:“这生意,只能是柳春家的了。”
沈修义不解:“那让阿桑搬回来不就成了?怎么只能是她家的?”
沈守田瞪一眼沈修义,面露失望。他这个大儿子,一点长进都没有。他问:“怎么让?她既己经给柳春家,你拿什么让夏桑搬回来?”
沈守田差点脱口而出,把钱全给她吗?但这万万不能。如果夏桑在家里开了这个头,以后家里的钱就不好控制了。最起码,不会全部上交给老两口。
沈修义理所当然道:“让娘跟她说一声就是,她最听娘的话。”
这下连沈修礼都觉得大哥有些蠢了。他还嘴:“阿桑连娘都没告诉,怎么会听娘的话?”
沈修礼随口一说,周清听得心惊。对啊,夏桑连自己都不告诉。她看向沈守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变化着。
老头子不会怪她没管好夏桑吧?
沈守田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压住家里,别闹起来。要是这个时候闹起来,更会成为全村的笑柄。沈修礼还好,就是沈修义一根筋。
沈守田:“那丫头主意正得很,一天三百文,你能赚吗?”
沈修义泄气。
他不接受,也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一笔生意,夏桑会给外人,而不是自家。
“她是不是想讨好沈修思,以后去夫家有面子啊?”沈修义猜测。
沈守田想踹他两脚,把他脑子里的水踹出来。毕竟是自己儿子,沈守田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耐心解释。
“卖菜也好,庙会也好,她的生意都有家里人帮忙,银钱不好分割。但这次,她刻意不要家里人帮忙,赚多赚少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我看阿桑,是跟我们离心了。”
沈修义还是没有理解。他吃惊:“她的生意?那不是咱家的生意吗?”
这下徐秀也怀疑沈修义是真的蠢了。
她拉住沈修义:“卖菜是阿桑想的做的,庙会是阿桑想的式样砍的竹子,就连摊位都是她找的,还有售卖。这两样要是没有她,哪样干得起来?真论起来,我们充其量只是帮忙打杂。”
徐秀第一次卖菜失败,第二次又看到夏桑把头饰卖得红红火火,她早早褪去攀比逞强之心,倒比沈修义冷静,看得也广阔。她认同公公的说法,夏桑与自家离心。只是她私心以为,夏桑离心,也是被逼。
沈修义愣了半晌,不服输地挣扎。“那……那她也是咱家的人啊。”
周清:“你柳春婶子十五两银子,你忘了吗?”
沈修义彻底愣住。
沈守田叹气,夏桑这一步,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