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护送,沈修明一个人往村头走。
与其说走,不如说挪。
他一寸一寸挪动,右腿开始疼的那一刻停下来,欣赏村后日落。
夏桑把他比作废墟里开出的小白花。白色,她看出自己看淡世事,淡泊名利的心了吗?
那她呢?她是什么花?
或者说,是什么?
推开院门,院内漆黑一片。沈修明有些发愣,她没回来,还是被人掳走了?
他有些紧张。
眼睛从左至右,依次扫过前院,暗影里探出半个身影,长长的发带随风飞舞,是夏桑。
沈修明问:“你在干嘛?”
只有沈修明一人。
一盏油灯亮起,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整个堂屋灯火通明。
夏桑不喜欢黑,院子里的灯不要钱一样的点。沈修明觉得浪费,但这是她的院子。
沈修明反身锁门。
夏桑提着灯笼过来,语气理所当然。“要是来一群人,我好躲进后院啊。”
沈修明:……
她算是招供了,从后院跑的。
沈修明问:“二嫂是跟你出来了?”
夏桑:“嗯。我俩一起翻墙,她说不想织布想跟我做头饰。”
沈修明:“嗯?”
夏桑:“她明天来上工,家里织布交给翠玉嫂子。”
沈修明:“嗯?”
夏桑:“她三十文一天雇翠玉嫂子跟婶子,也就是你娘,在家织布。”
沈修明:……
沈修明仿佛看到遍地珍珠落下,死活抓不住那条线。
单独的每一句话他都理解,但连在一起就……夏桑看出他的不解,举着灯笼给他补充背景。
“你站起来那天,二嫂被婶子喊回家织葛布,之前她一首跟我做头饰。”
沈修明理解。
“到今天满打满算织八天,她熬不住了,找我救她。”
沈修明明白。
“她发现我跑路,我俩就一起跑。”
这里有个小问题。
沈修明问:“她怎么不首接跟娘说?”
夏桑:“说了啊,你娘不同意。你娘说家里爷们儿等着穿鞋,家比挣钱重要。”
沈修明:……
他这几日见方若溪时时在织机旁,以为是家里的正常安排,没想到背后有不情愿。
他打听:“那二嫂的事……”
夏桑理解了,沈修明对方若溪的事完全空白。她决定给他讲讲,从哪里开始好呢?
从庙会开始。
“今年庙会,二嫂用自己的嫁妆做了一批头饰,就是婶子现在戴的那款青白色。一天卖了三两多。“
沈修明侧目,这是很大一笔钱。
“婶子和沈叔分了二嫂五百文算成本,剩下的三两打了院子里的碾子。”
沈修明愣住,这不合理。赚三两,给五百文,用的还是方若溪的嫁妆。
“后来我接了绣云阁的订单,在柳婶子家院子做订单,二嫂负责教导、监督和验收,后来还负责发工钱。”
沈修明垂眸,这段他知道。家里要装石碾子,没地儿了把生意外迁。
“二嫂做七天,婶子叫她回去织葛布。”
说话间两人进堂屋,沈修明坐下,夏桑俯身拿药。
两坛酒,膏药,纱布……一一摆放。
沈修明开始连接这些信息。
方若溪被突然叫回去,织了八天葛布,织不动了找夏桑说情,要来院里做头饰。娘不同意,方若溪就雇翠玉嫂子替她,而她自己,则是来做头饰。
沈修明记账,他清楚工人的工资。一天六七十文。方若溪给翠玉嫂子三十文,自己还剩三十文。
也就是说,别的工人一天六七十文,方若溪一天三十。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在家。手指收紧,沈修明感到一阵揪心,他第一次体会到方若溪不愿意。
方若溪既然不愿意,娘又为何……
“家里爷们儿等鞋穿,家比挣钱重要。”
这是周清的原话。
沈修明感到一阵窒息,这不是理由,是借口。是……什么的借口?
时间。
家里打石碾子是清明前,自己回家是清明后第七天。就在当天,方若溪被喊回家。
也就是说,石碾子打完七天,生意仍然没有迁回。在这个时候,娘撤回方若溪……
沈修明看向夏桑。
她和生意才是目的。
撤方若溪,她失去得力人手,左支右绌,回家就是最优选。没曾想,她买了个院子,让柳婶子监工,而自己又正好回家……
桌上的物品整齐排列,一如沈家和夏桑的事环环相扣。沈修明再一次感受到'吃人'二字,夏桑逃开了,方若溪没有。
他先觉得讽刺,后又暗暗心惊。夏桑每次都'巧妙'避开,是运气还是心机?
若是心机,眼前的人,该多诡谲?
“酒洗伤口,伤口晾干后涂药,涂完药盖纱布,两层,睡觉也是。伤口不能挤压,右侧睡或仰躺。这是铜镜,我给你找只碗,你自己试涂一次。”
夏桑起身去厨房。
沈修明松了一口气,她没伤害任何人。
沈家。
堂屋。
方若溪说:“明天一早,翠玉嫂子来家替我织葛布,我去阿桑院子做头饰。翠玉嫂子工钱一天三十,大嫂一天十文,我给。”
沈家炸了。
周清一口气堵在胸口,方若溪也学会先斩后奏?家里又出一个夏桑?
方若溪原本想先告诉丈夫沈修礼,由他出面去和婆婆申请,但沈守田没给她这个机会。
夏桑跑路,沈守田在亲兄弟面前失了面子。他心情不好,脸正黑。方若溪回来,撞枪口上了。
他冷冰冰地问:“去干嘛了?”
方若溪感受到话语里的威严与责问,她不想老实回答,因为那会招来更多的责备。她首接说结果,像夏桑一样。
我就要这么干,你们自己看着办。
沈守田也愣了。
她答的跟他问的,八竿子打不着。他问去干嘛,她答要干嘛。
沈修礼还在懵圈。徐秀十分心动。
她好奇地问:“娘,我可以去吗?我也雇人在家织布!”
周清:这个家要散了!
酒倒入小碗,剪下一段纱布,架好铜镜,夏桑示意沈修明开整。
纱布撕下,夏桑看得龇牙咧嘴。不是害怕,是嫌弃。不是嫌弃他这个人,纯粹是伤口形状引起的生理不适。
酒擦伤口,冰凉冰凉的并不难受。夏桑举着镜子,小心调整角度,方便沈修明操作。
沈修明问:“大伯娘她们说愿意来给你做头饰,只要一半工钱,你怎么看?”
夏桑愣了,当即陷入某种迷茫。
沈修明停手,她怎么是这个反应?